06.
入秋后地方上的雨也接二连三的来了,尤为这深秋时节,这雨是最叫善感的人怕的,阴暗的天光,凉风凉雨,不大不小,仿佛一直在落,全世界都是。
茶花正在为爷爷添置一双新棉鞋,很早之前是拖寨子里的一个婶子帮做的,近年来自己学会做了也就不必再麻烦别人了。很小的时候,便学着在屋里煮饭炒菜,缝补衣物,学做棉鞋,香包,鞋垫。为了这个仅仅的家,为了这个仅仅的亲人,但尧一川的出现让他时时刻刻都心不在焉。他有开始发痴了,是在想着他还没有棉鞋过冬,自己要不要为他添置一双?如果自己还有时间的话。然后被手里的锥子刺回到了现实,想起等下还得去个给爷爷烧热水。
这时外边阴暗的天压得更加低了。
夜里突然又落起了小雨。茶花躺在床上望着窗外,黑洞洞的一片只听着那紊乱的雨声,打在窗前宽大的芭蕉叶上,下面是矮小变异的棕榈,再下面是杂草,再是泥泞不堪的土地,不停地击打着不停地响着。茶花翻过身裹紧了被子,他这一温暖却成了令心头压抑的厚度,想起了这寒冷的天气,还在路上的尧一川是否找到了落脚处,有没有火塘,有没有饿着肚子。
茶花想着把这暖和的被子分享给他。他自己越是暖和了,就越是心里不踏实。他实在睡不下去了,披了件外衣,望着窗外的雨,发了呆似的,那些心思被雨打的越来越重了,吸了水了,沉甸甸的在心头上。
他突然想起戏园子里,那些姑娘们在休息时说得那些担心自己心上人的言语来,这样想着想着便在一场幻境里渐渐睡去。
第二日,他便早早起床,想着去戏园子把自己打扮一番,捻了窗前月季花的花瓣,一路上皆是轻盈而欢愉的步子,因为他知道今天尧一川尧回来了,他肯定又会来他们寨子里找他的。
尧一川最近又去了那城里的年青叔叔那儿,便从那儿借了本《红楼梦》来看,倒真是没耐心读,挑了那几回匆匆看了一遍。觉得古时的官宦人家真是颇具诸多神奇之处,最印象深刻的是雅得不行,尧一川这种地地道道的乡下人见了实在是惊叹一声又是一声。还有竟然对“断袖”这种事的说得如此淡然,似乎也是无伤大雅。
又想到茶花来,茶花是不是也是这样想着,同他有着共同的想法。他一直以来不就是这样认为的,茶花懂他,理解他。
又想起那晚上茶花紧紧搂着他,他第一次被别人这么强烈的需要着,茶花在他的肩头落了泪。
回到地方上的时候,他又不自觉地去了驿道寨。在青石板道上的转角处,两个兴奋的人撞在了一起。
他一下便躺在了尧一川的怀里,简直没有任何不妥不对劲的地方,尧一川也一下就接住了,稳稳妥妥的。茶花屏住呼吸,空气凝固的有些令人不适,全当是这空气的过错吧,两个人都愣了好些时候。
茶花从尧一川的怀里窜了出来的时候,尧一川竟还没回过神。茶花在想自己发什么神经了,这大白天的竟然如此出格,心一直在不停念着自己的那些坏念头。
回到屋里茶花便开口说道:“把自己弄得这么累干什么?多呆一天又不会舍你的命!”
“不是我不想呆,是我这回来呆久了不行,回来久了我就变得舍不得出去了,即使出去了那心里也总是被什么所牵引,特别难受,这可吃亏着呢!”
“当我什么话都莫讲,我听你说这种话不知为何如此难过,但是这种难过却又是那么不合情理。”到底是出于自己的内心情感还是为了某种戏码他不清楚,这片土地想是倒过来重重的压着他。
尧一川突然想到那个年轻叔叔说得话:“定会把那茶花折磨死。”他不想茶花这样痛苦着,难过着。他想到自己这段时日脑海里生出的一些想法,便觉得自己是不是疯了。
茶花的爷爷这次终于忍不住开口了:“我说茶花啊,你和一川成天这样莫行啊,都这么大个后生了,说你们俩难得关系这么好闹着玩可以,但是总莫能这样吧,别人说起来也莫好啊。”
果真这样闹下去不好,他回他的寨子娶老婆成家,他呆在他的屋里陪着爷爷,像以前那样不多好,免得生了那么多事端。一梦环一梦,牵牵绊绊,剪不断理还乱,寨子前的那繁杂的枝桠,明月高挂枝头,他是高头的明月,他就是下面杂乱的枝丫,重叠在一起了,那破破碎碎的景象甚是可怕。
07.
这婚结得有些快,腊月时的某个吉利日子尧一川娶了隔壁寨子的一个姑娘过门了,甚至可以说太突兀了点。
这一年茶花十七岁,尧一川十八岁,这件事却同他们俩毫无关系。
临水寨子的这门喜事,那天也请了茶花去了,尧一川他妈却是十分不待见茶花,新嫁娘很早就被尧一川从隔壁寨子背着回到了临水寨子,一身通红,也不兴弄盖头,那新嫁娘笑得真像个观音,真的是刚刚哭嫁过了的,哭尽了,剩下的全是笑。
其实也是个标致姑娘,坐在那里规规矩矩的,似有一种镇街大户人家小姐的气质,有人便说:“这姑娘长得真像保长家的小姐,那脸蛋打扮一下这么洋气。”
笑起来也含蓄,眉目时时低垂着,想是在欣赏自己脚上那双新制的绣花鞋,好像又在思索着自己的这双脚在刚才踏进了这家人的门槛,从此往后心里便要为另一个人所牵绊了。
酒席上,茶花看不出任何表情,他只是默默吃着饭,间或有给身旁的爷爷夹去一块肉。
晚上的时候仍旧有灌新郎官喝酒的习俗,尧一川喝得有些高了,一脸通红,眼色飘忽不定,眼内更是红的可怕,像是一头发了疯的兽,他在人群中找着一个人,他眼睛里突然就闪烁起了泪光来。
茶花见了此情况,便赶紧拉了爷爷走了。从那之后,尧一川便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去见茶花了,尧一川想着自己这样会不会让茶花好受一点。
有一晚他看见她的妻子正在为他洗刷一双布鞋,正是茶花送他的那双布鞋,看着她卖力的洗刷着,突然又想起茶花来,果真他是个女子该是多么美妙的事情啊。
一开始他承认自己同他在一起,很多的只是耍耍而已,兄弟的情义在那儿了,也没有太多的在意。这下他却发现自己同妻子没什么话可聊,想起同茶花有了更多的话可说。若真是个女子来,倒没了他原本的性情来,便又是多么可悲啊。
尧一川在这个晚上心头冒出了许多新的想法,先是用他那十几年的经验一点点琢磨着,觉得人这一生应该为了自己那最真实的灵魂活着。
又想起自己一个远方亲戚说的,他一个老表在镇街上住着,娶了个媳妇,后来渐渐发现了妻子这样那样的不如意,彼此渐渐熟悉,新鲜感渐渐消失,似乎没有多余的情感了,吵着吵着便走到了尽头。
他不经回过头望了望自己在堂屋中央的妻子,值得庆幸的是她的妻子是个如此贤惠的人,相貌也不错,只是有时候她过于安静了,当然同他聊一点外边的事情,她不清楚也就罢了竟然却是一副厌恶的模样,他很少看到她这样的面容,但除了过门那天化了妆且一直笑着,后面一切就全是淡淡的了,仿佛是笑尽了,只剩下这青山怀绕下这片土地上,年年岁岁,岁岁年年的所谓的安安稳稳了。
她再有她的姿色但同当年见到茶花时的样子就有点了逊色了,他总觉得怪怪的,心里总觉得有个人在牵引着他,又想起那年轻叔叔说的话,又想着茶花同他说如果有机会定会同他去外面看看,渐渐的思绪越来越多,心头上越来越放不下了。
尧一川的母亲一向敏感多疑,见了儿子着几日神魂颠倒的模样,又听了他说起自己又要出去,便说:“你这小子真是疯了,好好在这里过日子不好吗?真是新派的人惹不起了,你以后还是少跟你那个在外面胡混的叔叔呆在一起。都成家的人,怎么还想着去外面做什么,外面究竟有什么好的,比得过你安安稳稳在这里过日子强吗?你不要学你那薄情的父亲的德行!还有那个茶花只不过就会唱几出戏罢了,年年唱,岁岁唱,前些还好,这些年大家全听得厌烦了,倒好这下竟把你弄得这般痴迷了!我才不听你的胡话,全是因为去听戏?你当你妈这么好骗?不知道你们俩在干什么鬼!待那天惹祸上身了你才放手,到那时已经来莫及了。”
来不及了,已经来不及了,尧一川快疯了。
08.
这个晚上尧一川同母亲闹得有些不愉快便走到驿道寨喝了点酒,驿道寨的东门前的铺子挂着一只灯笼,,好像化作了一团火在他胸口灼灼烧着,他实在是想见见茶花,他觉得他有许多话想对茶花说,这一刻他多么的需要他。
茶花那晚一个人在戏台那里,他看着尧一床来了便说:“不去陪你的新娘子,来我这里做什么?我可不会给你烧了好吃的饭菜等你回家,烧了热水给你泡脚。”
“你会!你会!”这些事其实茶花为他做过,
“你又在说胡话了。”
“茶花,你……你为我唱一曲……就一曲。”
茶花从未看到过他这样的深情的眼光,他变得害怕起来,倘若面对这眼前的是一个苦苦哀求的可怜孩子,他只想着让别人给他一个能安慰他,能温暖他的拥抱。
茶花轻声开了口,缓缓唱道,细细的长长的,没有那一刻像现在这样拉得如此缠绵悱恻,双眼雾胧胧的只剩下一道幻影,似梦似真,
太像了,简直太像一个女人了,可他到底是茶花,又有着这世上女子没有的他还有的气质来,举手投足间同他的妻子又不一样。尧一川看了那千座山万座山,看透了那彩云后的蓝色天幕,看透了许多寨子的美人对他的笑暗含了什么意思,却始终看不透他眼底到底是什么。
音乐真是一种神奇的东西,这世间有了它的存在发生了太多奇妙的事情来,古时候古人弹琴对挚友,又有取悦心上人,一切情意皆在那音乐中。
戏台上,恍若似升起了一道道红晕,向四面散去,茶花啊,茶花啊,你要我该怎么做才好啊!这一刻,尧一床的心底里猛然冲动了一下,想起了地老天荒这个词来,然而却又被重重地压着,狠狠地往他的心头直撞,他疼了,深深的,重重地。当初戏台上的那个人仅仅只是一眼,却弄得自己这一辈子都要搭进去了一样。
茶花让自己想起一切美好的事物来,初春,后坡的茶花林子开满了茶花,夏夜,蝉鸣,蟾蜍的叫,然而那个人却千方百计地出现在了每一副画面中。当初是什么指示他毫无廉耻的撒下这个谎的,他们不把你当男人看待,你自己也不把自己当男人看,真是一条贱命。他自己没有媳妇,也没有喜欢的女子,但他心里确实实实在在住了一个人,只是他不敢去面对罢了。
唱罢,茶花开口说:“你只不过是还念着当初那个茶花姑娘罢了,现在我还年轻,还能唱歌,待那天我没了这容貌,没了这声音,没了这轻盈的步伐,你终会想起自己屋里原来还有一个贤惠的妻子来,那个日日夜夜盼着你的妻子,还有……你的子嗣。”茶花不去看他了,只是自顾自地盯着自己手里的那条帕子。“这样说来,你同他们又有什么区别,全都是把我当个女人来看!”
“茶花,你听我说,我待你当然同他们那群畜牲不一样,事情莫是你想得那样,我想我们得静下来好好讲讲这事情。”
“你莫要说了,莫要说了,方才是我中邪了,你让我一个人呆一下,一个人呆一下……”说着茶花便径自离去,朝着后院方向。
夜黑下来了,屋子里暗沉沉的,那窗户前几日才糊的纸,崭新的那一面白,乍一晃过眼,怪使人心里发毛了一下。
“爷爷睡了吗?”
“嗯”茶花从楼梯上走了下来。
空气里充满了汗味,有热蓬蓬的气从他身体上扩散开来,在焰火下那青紫的脸堂,凸而结实的胸脯,更有一种素常没有的男儿气。像烧了有点发红的铁,这样说似乎太过于没人情味了,或者是那寨里上刀梯走火犁人的脚,又似乎撤的更远了。
茶花突然想用脸颊贴在他的后背上,“川哥,我觉得自己的这几日心头特别难受,总感觉有什么不妙的是要发生了一般。”
尧一川停下了手中的活,看着明晃晃的火塘心突然一跳一跳的,他说:“最近发生什么事了?不要想太多。”他顿了顿又说:“要不明天随我走,带你出去散下心。”
四下里只听见火塘轻微的爆裂声,尧一川把头微侧,一道沉沉的呼吸飘在了茶花的脸颊上,他继续说道:“就去几天,会没事的。”
“好,我这就上楼去收拾一下。”茶花朝楼上走去,心里却是琢磨着他们之间的这最后一段对话。尧一川的整个脸都柔和了下来,他还是没有办法控制住自己。
翌日清晨,茶花便随着尧一川走了,茶花同爷爷说了此事,他爷爷笑着说:“到外头看看也好,你长这么大除了周围的寨子,镇子还没到过其它地方呢!莫不叫一川带你去省城瞧瞧,那肯定好玩。”
“去省城?那岂不是要好些日子?我莫去!莫去!”
“我担心我干什么?你爷爷现在什么都还可以做,用莫着你担心!你就同一川放心去吧!我知道你也一直想出去看看。”爷爷发现了最近这段日子,茶花的不对劲,怕他生了心病,一蹶不振,闹得个白发人送黑发人,那就不好了。
然而他们没有去省城,而是去了河下游的那座城镇。尧一川说:“这回我们不往那深山里钻了,那地方的山路现在也不好走了,这回我们往东边走,如果点子好还可以坐汽车。”
这里的青山比他们那里更加高,有可能是这里平地比他们那里低了许多,又宽了许多,有有一条宽大的河流过,实属一块难得的金土地。
“新派的学校你瞧都没瞧过,这座城镇虽比莫得省城但是也有许多新鲜的东西,今天我带你到到处逛逛去。”
两个人去城里最大的百货市场,去看了那有金漆雕花铁栅栏有喷泉的小洋楼,还有新式的学校,新式的餐厅。后面两个人出了城,去了后面的山坡子上去了。
“茶花,我想过些日子去外边闯闯,现在世道变了,我们也不可能一辈子呆在这大山里,你不是喜欢听我说外面的故事吗?如果你不亲自去看一眼怎能感受到当时的心境呢?”
他们爬上了这山城后的一座大山顶上,那城就那么一小点弹丸之地在河流弯曲处的凸起处。尧一川对着对面的山头大喊着,他对茶花说每当他望着这片群山时心胸格外愉悦,可茶花不同,当他面对这这种大场面他只觉得自己是渺小的,那种卑微感把他的整个人翻来覆去了一遍又一遍,那种伤感一点点的来了。
“啊——那些狗日的烦人的事情都滚一边去吧!莫要来找我了!”尧一川想着其实就同茶花这样,没事出来走走,也是挺好的事情。屋里的事情他自会安顿下去的,他母亲不过就是想让他有个孩子,她自己能抱个孙子吗?
“来!茶花,你想我这样喊出来,真的,喊出来就好了,我莫骗你。”
茶花看着尧一川,然后朝着那片山喊了出去,过后他惊奇地发现自己的心里真是舒服了许多。可是他终究不是尧一川,总是被那些事折磨着,却从未想过同眼前的这个人说出口,独自忍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