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的话:
今天她打电话来,说她奔忙了大半年的培训学校终于有了眉目,靠着自己研究出来的英语教学方法,家长们纷至沓来,“一个家长把他们家族里表哥表姐等的孩子都找过来,要报我的班,我前几天还被请到一所大学里去分享教学心得。”她一直在笑着,我在电话这头能清楚地感觉到她的幸福和快乐,真为她感到高兴,这世界上最骄傲的事情莫过于靠自己的努力来获得自己想要的一切。回想起两年前我写下这篇文章时的心情,嗯,是我太玻璃心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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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完她回来,我一个人颓然地在落地窗前站了很久,看着窗外杭州城的废墟与高楼,车来车往,人潮聚起又散去。这世界一切都是自然的,周而复始。
她送来的东西静悄悄地摆在床前的桌子上,用一个“慈善基金 日行一善”的绿色手提袋装着,里面鼓鼓的。我打开看了看:一袋牦牛肉、一瓶牛奶、一小瓶散装枣、一个桔子、三四个梨……这是她昨晚接到我的电话,连夜骑车回家拿给我的,也是她家里现在仅有的能够拿出来的、作为礼物赠予的好吃的。我强忍着眼泪,拿出苹果洗完,咬一口:嗯,好甜。然后,泪水奔涌而出,一滴滴砸在衣服上,都是对我无声的谴责。
你知道吗?在中国,白血病患者的数量已经达到了400万,而且每年以4万人的速度在增长。中国有将近14亿人口,谁都没想过,自己会成为这400多万中的一员,包括她。
她是我的初中同学,高中不在一个学校,上大学后她又远在杭州,原本很亲密的关系因时间和距离,已经冲得很淡了,然而2009年的某一天,她的一条短信彻底改变了我们的关系。
她突然问我:景,你能不能联系上咱们河南的省委书记?
我很诧异:我在媒体有学长、学姐,但也是在重要场合才能见到,你找他做什么?
她: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想求助。我跟你说件事,你别害怕。
我:怎么了?
她:我得了白血病。
我当时就愣住了,呆在原地,半天没有反应过来。
她想给省委书记写封信,因为她到杭州上大学之后,户口也随着迁移了过去,就没办法享受河南的农村合作医疗保险政策,2009年,大学生医保政策还没有推出。得了这病,按照医生给她的治疗方案,三年,化疗、住院加上各种医药费,至少需要60万。60万,她掰着指头算了她从出生到现在,拿到最多的钱不超过1000块。
农村的孩子,爸妈都是农民,家里住的是两个依山凿出的窑洞,一年到头,只有靠卖粮食,家里才有几千块的收入,她读大学全部都是靠助学贷款,平时自己一有空就到各处去打工,赚生活费。上面这段描述,在所有关于疾病报道的新闻稿里,都会看到。
可是,看到、知道跟理解,是不一样的。一周只靠咸菜和馒头度日,平时还要上课、学习,饿到看不清课本上的文字;北方的严冬里,窗户没有玻璃,宿舍用钢管架起来,要自己带着床板去上学,指甲冻到直接碎掉,没有暖气、没有热水;一个月只花五块钱,每顿饭就要计划着吃什么,怎么把一个馒头吃三顿……从这样的环境中活过来的,披荆斩棘,冲过高考的独木桥,好不容易考上了大学,以为可以靠自己的能力,改变自己的命运、下一代的命运,可是,她却遭遇了这样的事情。
学校为了降低影响,不让当地媒体报道;我联系河南当地媒体,却被告知不能跨省报道;有一个曾经拿过“感动河南十大人物”的老师,他能提供的帮助就是利用自己的影响力,去当地炒作起来,让媒体都来关注,而她却怕这样的方式会给学校带来负面影响……最终,她放弃了通过媒体来换取爱心帮助的方式。
我号召周围的同学和朋友募集来5000多元打给她,她接受了学校、同学、老师及医院爱心人士的捐款,她的父母卖掉了房子拿着几万块钱,到杭州为她治病。三年的磨难和痛苦,她在死神面前挣扎了一次又一次,几乎透支掉自己所有的体力,艰难熬过了那充满黑色的三年。当医生告诉她,“你可以出院了。”她伏在床上,哭了整整一晚。
然而,白血病并没有彻底离开她的身体,医生告诉她,不能感冒、不能上火,不能受伤,不然随时会再次引起血液疾病的复发,三年的化疗就会毁于一旦。她的爸爸已经年逾60岁,为了生存,在学校找到了一个打扫卫生的工作,住在学校提供的样板房宿舍里,一个月只有一千多块的工资;妈妈也已经55岁,虽然没有大病,但身体也不好,只能在家专心照顾她的饮食和起居。母女俩租了一个房间,一张床,加上一个书桌,已经没有多余的空间,却有一个木板,上面堆了高高一摞她爱看的书。她常常写一些东西给我看,也跟我谈她的理想:如果不是因为生病,已经通过英语专八考试的她本来要申请北京大学的英语文学硕士学位。“但生活是不会跟你讲理的,它把你硬生生地摁进这个复杂的社会体系里,你要么适应,要么就被淹死。为了生存,我没有选择。”
为了能找到一份工作,她隐瞒自己的病情,到一家幼儿英语培训机构工作,一开始只能给外教做助教,已经脱离社会三年,她性格一直很孤僻,不会跟孩子、家长交流,不懂得怎么教英语,老板气得好几次要开除她,但她坚持让老板再给她时间学习,半年之后,她成为培训机构里领导最器重的员工,家长跟孩子最喜欢的英语老师,干的是最累的活儿,但是工资却只有外教的五分之一。在杭州这样一个城市,一个月拿着2500元,她要交房租,要养活妈妈和自己,生活的拮据可想而知。
不得已,她选择了跳槽到另外一家知名的英语培训机构,想拿到高一些的工资。然而,培训三个月,每个月只有一千多块钱,经过培训之后,在所有新入职员工中表现最突出的她却被老板开除,原因是:与机构的用人理念不同。她被这件事彻底打击到,感冒发作,大病一场,在床上躺了8天,才彻底恢复过来。
病好之后,她想明白了,与其为别人打工,不如靠自己的双手,打拼出来一片天地。她想利用自己这一年多来在培训机构的经验,自己办一所培训学校,而这时她之前的同事也纷纷离职,她也真正得知自己被老板开除的原因是她太过务实,只讲究教学方法提升,却不善于搞好与领导之间的关系。那家培训机构最终也彻底倒闭,只会搞关系的领导自食苦果。
不过,想办一个培训机构,谈何容易?虽然已经有很多她教过的家长、孩子找她报名,甚至有家长愿意把孩子交给她,让她一直教下去。“有些家长说孩子老是念叨我,说我是全世界最好的老师,也最听我的话。我是有自己独特的上课风格和魅力的,没有其他技巧,就是用心。我知道自己得这种病,医生说我今后根本不可能生孩子,我今年已经27岁了,我真的想过这一辈子不打算结婚了,我就把他们的孩子当做自己的孩子。”
但是启动资金从哪里来?工作了两年多,几乎都是月光族,工资本来就不高,全花在了房租和各种生活费上。而且,即使再进入一家培训机构当老师,拿的是课时费、死工资,在杭州根本无法满足生活需求,而且从早忙到晚,甚至连周末的休息时间都没有,她的病不允许她承受强度如此之大的工作,一旦再发病,就可能万劫不复。
考虑了十几天之后,她决定拜师学艺。“这个裁缝师傅做这个行业十几年,他说让我交4000多块的学费,三个月的时间,保证让我学会。”她决定做服装行业。这是个来钱快,在杭州也最红火、资源最多的行业。但4000多块钱她都拿不出来,没办法,一点服装销售经验都没有的她,一个英语专业的大学毕业生,到杭州下沙生意最好的一家服装店应聘销售员。第一月,她的销售额是1万多元,工资1800块;第二月是3万多元,工资2900块。而同店里,一般的销售员平均工资都在5000元以上,做的好的更是可以拿到7000—8000元。“我见人特别怕,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人家说,也不懂推销,甚至我连服装的颜色、搭配都完全不懂。”她自己三年来,几乎没有买过衣服。
但,生活不会可怜你,她的老板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商人,她的销售额达不到店面要求,老板提出让她辞职;但她的韧劲又上来了,她恳求老板再给她一段时间,“最后老板还是让我留下了,他说我已经有进步了,我是大学生,素质也比较高,再磨练磨练。”
就这样,她白天在服装店上班,晚上和周末去裁缝店跟师傅学手艺。“现在我已经慢慢找到感觉了,将来把这门手艺学到手,我想自己攒钱开个店,让我妈来当老板,帮我管理,她真的是天生当老板的,特别强势。慢慢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相信自己。但我确实真的很喜欢英语培训这个行业,等哪天我的钱比较充裕了,能让我爸妈过上好生活了,我就再去把它捡起来,我还要再去做老师,跟孩子们在一起。”
知道我来杭州出差,她特意来酒店跟我聊天,晚上洗漱完毕,我们俩躺床上,什么都说。
“我有时候想起来,觉得特别愧疚,因为我的病,我爸我妈,这么大年纪了,还在过这么辛苦的生活,我必须得争气,好好的工作。”
“自从医生跟我说以后不能生孩子之后,我就彻底断了结婚的念想。其实在我生病之前、之中、之后,都有男生表达对我的喜欢,也真的有对我特别好的,完全不在乎我得过病,还有同事、孩子家长给我介绍对象,但是我就算这样了,还是不能说服自己去跟一个自己没有感觉的人在一起。我心里还是相信爱情的,咱这样重感觉、感情的人,注定要辛苦一些,这就是命。我想好了,我将来赚够了钱,一定要领养一个孩子,当自己亲生的养,还要给她足够的爱,不要让她经历我童年的痛苦。”
“以前在学校是太天真,也太理想化,在培训机构也是跟孩子在一起,没有接触真正的社会。现在这份工作挺好的,挺锻炼人的,我得摆脱原来的自己。人都是被生存逼出来的,没办法, 我得活着。”
“医生说我这种病,能活到正常的生老病死就已经是奇迹,我不期望太多了,现实点挺好的,什么赚钱做什么。我爸知道我去卖衣服之后骂了我一顿,说我丢人现眼,放着体面的老师工作不做。我明白他的心情,但是我没有办法,工作再体面,没办法养活自己、家人也不行,我还是务实一点,踏实一点。”
“刚上大学的时候,我觉得人生有很多种可能,但现在我的生活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活下去。我觉得自己特别幸运,自从生病之后,就碰到好多人对我特别好,我老师、师母、同学、很多不认识的人,到现在还有人每个月往我卡上打200,我都不知道是谁。我觉得自己特别幸福。”
早上吃完早饭,还下着蒙蒙细雨,我送她到酒店门口。她的自行车放在酒店侧门一处没有遮蔽的角落里,淋了一夜,都湿了。她翻了半天从有些破旧的挎包里找出一块小布条认真地擦着,边擦边说:“师傅说我下周就可以自己做衬衣、裤子什么的成品出来,到时候我给你做一套,现在每天都挺充实的……”
我看着她,衣服是我三年前来时穿的那套衣服,鞋子上的皮釉都开始脱落,化疗时掉光的头发已经密密麻麻生长出来,还像她没生病之前一样,乌黑发亮。自行车已经生锈,车锁是用一个钢筋加一把柜子上的锁凑合起来拼成的。
她抬起头,冲我笑笑:“我现在也开始用微信了,以前都感觉自己是外星人,电话不怎么打,短信不会发。”她拿出自己的手机,还是一个翻盖的山寨牌手机,冲我晃了晃:“我先去上班了,等你下午有空我给你打电话,一定要去家里吃饭啊,我妈知道你来特别高兴。”她伞都没打,骑着自行车,冲进细雨里。
我愣愣地站在门口,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充满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