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子专注地看着洞前水洼里的倒影,脸还是那么英俊,就是发型有点乱了。上次理发还是恐吓了一个路过的屠夫,屠夫的手哆嗦地厉害,拿着尖刀恰似犯了癫痫,原本想要的毛寸,被剃得到处都是豁,帅气全无,好像一颗菠萝。猴子择了一个胳膊上的虱子,放在嘴里磕了一声脆响,心里想,不知道遇见个开染坊的,改个流行一点的发色会不会好一些?
一只破旧的僧鞋踏进水洼,猴子的倒影碎了。
猴子抬起头,看见一个穿着袈裟的年轻光头牵着白马站在水洼里。光头跳了一步,惊奇地喊道:“咦,好稀罕!荒山野岭竟然还有展览猴子!”
猴子翻了个白眼,啐了口吐沫,没好气地回骂道:“你是从哪冒出来的秃子?”
和尚吃了一惊:“我靠,马戏团的猴子竟然还会说话!太神奇了!”
猴子脸上现出一个热情洋溢的微笑:“这位大师,麻烦你上前一步离近点,我有点事得小声跟你说。”
和尚将白马牵绳系在一旁树桩上,摇摇头:“我不。”
“快来嘛,大师,你凑近点,人家要和你说悄悄话。”
和尚想了片刻,试探着走近了一步:“我这么单纯,你会不会骗我?”
“大师一看就是绝顶智慧。我怎么可能骗得到你?”
和尚摸着光头,走至猴子身边:“嗯,你说的确实有道理!”
和尚刚刚凑近,猴子就一口啃上了和尚的光头。和尚不甘示弱,抬起手朝着猴子眼窝就是一拳。
“秃子,你竟然打脸!”
“孙子,你竟然咬人!”
碧草丛中,人猴交缠。
过了良久,两个人打累了,气喘吁吁,终于分开。
和尚哭丧着脸,摸着光头上的牙印:“孙子,你看看你给啃的!”
猴子抹了一把鼻血:“王八蛋,打脸!要不是老子被锁这儿了,没法施展,今天非打得你妈都不认识你!小样儿,还跟我搁这儿装?!”
和尚看到猴子脚上的镣铐,好像明白了什么,突然笑起来:“你被锁起来了?哈,我明白了,你是那种专门负责给人看门的,跟门口栓狗一个道理对不对?”
猴子又跳起来:“死秃子,你过来,今天你猴爷爷跟你没完!”
和尚远远跑开,坐在一块大石上,冲猴子做了个鬼脸:“咦咦咦,你打不到我!”
猴子怒极,还想跟和尚撕打,只是锁链长度有限,挣了半天也够不着,只得作罢。
打架实在耗费体力,和尚坐了一会,觉得腹中饥饿,从白马上解下一个包裹,扒了半天,拿出一个圆滚滚黄澄澄的大饼,又从怀里掏出一棵葱,用饼裹了,自顾自地吃了起来。饼的香味飘进猴子的鼻子里。猴子伸着脖子捕捉饼的香气,咽了一口唾沫,腆着脸说:“大师,我们和好吧。”
“我头皮疼,我不想跟你说话。”
“大师,刚才呢,确实是我不对。我跟你真诚地道歉!正所谓不打不相识,大师一看就是胸怀大度的人。要不然这样,隔壁村的铁锤妹妹很漂亮,经常路过这里去前面小河洗衣服,我把她介绍给你认识好不好?”
和尚嚼着饼,含糊不清地答道:“我们出家人不能撩妹。再说了,你看我这发型光亮,长相正经,我是那种会被美色诱惑的和尚么?不过呢,你可以把她联系方式给我,我好好给她讲一下佛法。”
猴子一看和尚态度松软,欣喜若狂:“那肯定的。她就住山前面毛堌堆村东头西户,你就说你认识五指山下的猴子就好。大师,你看,我们已经是朋友了,你的饼这么大,我觉得你也吃不完……”
和尚看到猴子饥渴眼神,于心不忍,把饼撕开一半,远远抛给猴子。猴子一接住饼,立刻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
这时,树林里突然传来了一个妇人的喊声:“死贼秃,你跑到哪里去了,别以为你躲得过老娘,等会让老娘找到你,非把你光头打肿了不行!你当我娇娇姑娘是好欺负的?”
和尚大惊失色,从大石上翻身下来,向林中看了一眼,口中念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冤家果然路窄,因果报应最快。这妇女怎么追到这里来了?苦煞我也,这可如何是好?”
猴子幸灾乐祸地看着:“哈哈,想不到你这个秃子还欺骗妇女。”
和尚瞅了一圈,看见猴子身后的山洞,眼睛一亮:“名字叫娇娇,人可一点也不娇娇。你是没见这位肌肉发达的大姐,我哪敢造次?猴兄弟,你行行好,让我在你洞里躲会儿。这位大姐看不到我,肯定不会纠缠。”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猴子正拿不定主意,和尚已经一猫腰钻进了洞里。
脚步声愈来愈近,林中走出一位虎背熊腰的村妇。村妇走至洞口,双手叉腰:“死秃子,你快点滚出来,老娘看见你躲进去了。妈的,骗了老娘的钱就想一走了之,门都没有!你也不打听打听,方圆五十里,谁见了老娘不得哈着腰走?你骗到老娘头上来了?还什么狗屁回春丸,吃了之后皱纹消失、重返年轻,老娘皱纹一点没见少,窜了两天稀!”
洞穴狭窄,和尚和猴子只能蹲着。猴子看了一眼和尚,和尚皱着眉,头摇地好像嗑药嗨翻,示意猴子不要声张。
村妇看见白马栓在洞口,想那和尚肯定是躲进洞里了,趴在洞口大声喊道:“贼秃,我知道你在洞里,你一声不吭给老娘装王八蛋是不是?”和尚伸着脖子应道:“大姐,我的回春丸是数十位老中医共同研制开发,肯定不会有质量问题。我都跟你说了好几遍了,你拉肚子,可能是吃药的时候喝凉水闹的。你能不能别再纠缠着我了?”村妇喝道:“龟儿子,你不出来是不是?好,老娘自有办法。”
和尚拉着猴子的毛,铁了心避而不见,我卖都卖了我还管售后?任你喊破喉咙,我也不会出去。这时却听见“噗……噗……”几声悠长的屁响,一股恶臭涌入洞中。那村妇撅着屁股对着洞口放了个响屁。
猴子只觉得头晕脑胀,挣脱和尚双手,跃出洞去:“我去,这味太霸道了,老子扛不住了!”
村妇原本是想激和尚出来,暴打一顿出口恶气,没成想看见一个毛茸茸的猴子从洞里跃出,还会言语,一惊之下,大喊一声妖怪啊,慌不择路地逃了。
和尚这才从洞里钻出来,扇扇鼻翼前的空气,整整衣冠,向猴子施礼道谢:“我与方才那位大姐有些小小误会,多谢猴兄解围。此番来访,叨扰猴兄,小僧这就告辞……”
猴子只觉得好笑:“看不出,你这光头还卖假药!”
和尚从裤兜里掏了半天,掏出一个泥丸状的东西,捧给猴子看:“小僧卖的都是保健品。猴兄,要不要来一粒?吃了之后保证精神抖擞,面色红润!”
猴子指指自己的脸:“你看我需要么?”
和尚也笑了:“是,我忘记你自带满面含春特效了。”
猴子指指和尚手里另外半张饼:“既然我帮了你,你也给我来点实际的直接的报答。”
和尚立刻将手中半张饼递给猴子。平日里哪有这么好的吃食,猴子接过饼,狼吞虎咽,吃地太急噎住了。和尚慌忙用竹筒倒水给猴子喝。
猴子顺了气,放下手中的竹筒,打了个饱嗝:“和尚,你这是要去哪?”
和尚合十双手:“西天。”
猴子大惊:“和尚,你可不要想不开啊!”
和尚撇着嘴:“我是有几个问题要去跟人讨论一下。”
猴子说:“你还真是闲。跑遥遥万里,为了几个问题。”
和尚盘腿坐在地上说:“那里有个叫如来佛祖的和尚头子,他写的书上有几个地方,我觉得说的不大对。对了,我叫唐三藏,从东土大唐来。你呢?”
猴子苦笑道:“我没名字。我把一切都输掉了,不配叫以前的名字了。”
唐三藏说:“哎,你赌得也是豪气。人家最多不过是输了裤头。你还更胜一筹了。不过,也没关系,我再给你想一个名字。也当是洗心革面,重新做猴了。出来混江湖呢,就一定要有一个响亮的名头,要不然会被人看不起……你是猴子,不如就姓孙,叫悟空吧?”
“孙悟空,这个名字好么?适合我的气质么?”
唐三藏拍着手:“绝对适合!悟字好啊,悟出道理,就能明白是非,知晓善恶。空字也好啊,空是万物本源,万物皆从中来,空没有弱点,空不能被击破,空是轮回最终,最后总要成空。”
猴子念叨着:“孙悟空,孙悟空,这名字听起来似乎也不赖......”
“孙先生,咱们相识一场,即是因缘。我唐三在长安也是出了名的讲义气。你刚刚帮了我一个大忙。现在我也得报答你。你跟我说是谁把你锁在这儿的,这么惨无人道地虐待你,我去跟他说理去。”
孙悟空拿起脚上的铁链碰了清脆一声响:“这区区锁链怎么可能锁得住我?只是我不愿意出去而已,在这里当个安静的美猴子挺不错的。”
唐三藏心想,你倒是挺能装,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不要脸还这么忧郁寂寥的。唐三藏想了一下,从包里翻了半天拿出一根长长的铁丝:“这样吧,孙先生,要不然让我试一试能不能帮你开锁?”
“大师,竟然还会开锁?”
“现在和尚不好做,化缘竞争太激烈。多一门手艺多一条路啊!”只见唐三藏走至猴子身旁,拿住镣铐,轻轻将铁丝捅进锁眼,拧动铁丝,咔吱一声,锁链开了,掉落在地上,如同一条干枯的死蟒。
是时九月,月如水银,寒星明耀,山风冷冽,五指山如同一只把握人间的巨手。洞穴之外的树林中鬼影幢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藏着很多色迷迷的眼睛,它们偷偷窥视着唐三藏和孙悟空。
孙悟空重获自由,又有了名字,激动地不知如何是好,在地上不停地翻跟头:“多谢唐大师出手相助,孙悟空没齿难忘!”
唐三藏站起身,微笑着:“孙先生,太客气了。我在此耽误许久,该要动身了,不然误了到达西天的时辰。我要赶路了,孙先生好好保重!”
唐三藏牵起白马,背上行囊,走了几步,又回转身子,看见孙悟空疯得够了,坐在地上一副怅然若失的样子,就问:“孙先生现获自由,可有什么打算?”
孙悟空看着锁链:“之前想过很多,现在真的脱去这锁链,却又不知道该去哪里了。”
唐三藏笑着说:“孙悟空,我和你一见投缘,惺惺相惜。你既无处可去,不如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跟我一起去西天,沿路也好相伴共赏美景?”
孙悟空抬起头:“好!俺老孙陪你走一遭!”
唐三藏拿出开锁的铁丝,弯成一个头箍的形状:“这个头箍送你,也好留作纪念,当作我们初识的信物。”
孙悟空摆手推辞:“大师……这样是不是太肉麻了一点?”
唐三藏踮起脚尖把头箍轻轻带在孙悟空头上,眼神温柔:“叫大师太见外,叫师父。”
孙悟空与唐三藏并肩西行,身影隐没在黑夜之中。
万里之外,一间古旧的禅室中,桌上摆了一卷无人翻阅的经书,左右无风,那书页竟然自行翻动起来,啪啪作响,片刻之后,骤然停了。桌上的油灯原本灭着,这时却耀出点点微光,蹭地一声生起火来。火焰明亮,只是那灯芯不同于别的灯芯,不是两根绳搓成,唯有一根孤孤立着。一只飞蛾向着火光撞去,翅膀被灼烧之后,陨在一张书页上。
灯上火焰越来越高,渐渐幻化成一位少女。少女拿起桌上的针,将灯芯拨了一拨,幽幽说道:“以前咱们俩斗地厉害,现在少了你,我还真的挺不习惯。你只有我一个姐姐,我又何尝不是只有你一个妹妹?紫霞啊紫霞,你就是太傻,我跟你说过多少次,神仙是不能有感情的,你都不听……”
少女走至墙边,将墙上宝剑卸下来,拿在手里,轻轻抚摸。这是紫霞一直带着的紫青宝剑。少女向着桌上经书盈盈跪倒,合十双手:“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弟子愚钝,不能明彻。现在五百年已过,弟子要去与那猴子做个了结,此后自当侍奉佛前,再无它念。”
灯座中一滴油溢出来,缀在灯柱上,好像一滴伤心的眼泪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