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很难记录的故事，因为一提起这个故事，我就会深陷在恐惧中。
悟能先生是一位中年上班族，至少我认识他的时候，他是这样给我说的。当时我正在科学馆实习，认识悟能先生是在一次宇宙馆的接待中。
我待的城市是一个十几线以外的城市，当时大学毕业我为了逃避家里人的安排，随便买了张火车票就来到了这个城市。我以为我可能是极少数做这样“不孝”事的人，但到了这个城市时，却发现这里就是一座“不孝”城。
我做为一个实习生在馆里工作已经有两年时，馆长告诉我，原来在宇宙馆当接待解说的老张收到了家人病危的消息，可能要回家探亲。我知道老张可能不会再回来了。因为以前回去探亲的人，都被家里以各种无法回绝的理由留下了。
这个小城镇有个科学馆，本身就是个格格不入的存在。而我们这些人，包括馆长，其实与这个基本道德的社会，一样格格不入。
老张走了，我因为对宇宙馆比较熟悉，所以在找到新的接待前，我接了老张的班。我问馆长，我都实习两年了，这次顺便转正行吗？馆长说，这里除了他，只有实习生。“你们都会走的。”馆长这么说。虽然之前就在前辈那里听过这件事，但真的听馆长说出来时，总感觉很奇怪，仿佛胸有成竹。但会不会走我们自己都不知道，馆长又为什么这么肯定呢。
在宇宙馆工作第三个月，我认识了悟能先生。悟能先生是个很奇怪的人，一般周一到周五只有晚上来馆里待一个小时左右，到了周末反而一待就是一天。一回生二回熟，三个月后我终于忍不住去搭话。
我问悟能先生，很喜欢宇宙馆吗？
悟能先生说，并不喜欢。
我有点尴尬，因为搭话前我想好的发展线应该是，悟能先生对宇宙馆表现出浓厚的兴趣，然后我就可以一边介绍宇宙馆的东西，一边了解为什么这个人每天都来。但还是硬着头皮又问道，为什么不喜欢呢？
悟能先生说，太大了。
然后一言不发。太大了？我不知道还能怎么接这句话，因为宇宙馆和别的馆都差不多大，而且对于许多来参观的爱好者来说，反而太小了。想了想，我还是决定吧心里想的说出来：“先生您太会开玩笑了，对于参观者来说，这里反而经常被嫌弃说太小了呢。”
悟能先生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转身就走开了。这就是我第一次和悟能先生交谈。
又三个月后，大概是国庆前后，全国都在放假，但馆长说，你们这些小崽子就知道放假，不知道别人放假我们才有钱赚吗？然后无情的被加班。我心里一边说着馆长的坏话，一边笑着给来参观的几个看起来像是初中生的孩子解答问题。
有个孩子问，宇宙既然是奇点爆炸形成的东西，那就说明宇宙有边界吧，那宇宙外面是什么呢？
我承认我被问住了，但是我这样被问住已经在这六个月里不是第一次了。“这个问题现在科学家并没有给出结果，可能很久以后也不会有结果，但这就是你学习的目标了啊，我期待有一天在这里讲解的是你的发现。”不得不说这简直就是万能回答，那孩子一脸兴奋的点点头，跑去别的地方继续参馆了。这时我身后传来声音。
“这样画饼好吗？老张走后第六个月你已经画下上百个这样的饼了。”
我知道是谁的声音，这个声音很少听到。是悟能先生。我很惊讶他会主动找我搭话，因为自从上次尬聊失败后，悟能先生再没有理过我。但他一开口，就一定会让我不舒服：“先生您为什么说我在画饼呢，我是在激起……”
我话还没说完，悟能先生就打断道：“宇宙起因和可能的结果都是猜想而已，在猜想上继续猜想，这就是科学的严谨吗？”
我听了有点生气，因为他现在就想找茬的键盘侠一样，什么都不懂：“这些都是科学最新的研究成果，是很多实验结果积累得出的结论，怎么能说只是猜想呢？”
悟能先生笑了笑：“你有没有想过你死后会发生什么？”
我已经打算轰他出去了，我不知道他到底想说什么，但经验告诉我，这种人不仅仅不懂装懂，还有可能是宗教狂热份子。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不信宗教的。宗教不给我吃的，不给我喝的，我精神也无法在其中得到宽慰，所以不会信的。“悟能先生一边这么说，一边却还是转身就走了。我嘟囔了一句神经病吧，也没有在意这件事。
第二天，悟能先生一如既往的来参观。我也只能竟可能回避一下他，因为他真的奇怪到让我有些汗毛炸立。但事与愿违，我看着悟能先生向我走来，却不能转身就跑。
“接着昨天的话题吧。”他说着在我旁边坐了下来。“其实你也知道，这个城市里大多数人都是逃避家里安排，又漫无目的，才跑来这里的。你别看我三十多岁，其实和你们这些年轻人一样，也是从家里逃出来的。这一逃就是快二十年啊。”
我有些惊讶。因为老张在我们这里也算是老资历了，但其实也就是快三十岁这样的年龄。说是受不了家里父母矛盾才跑出来的。六个月前说是接到母亲的电话，说他父亲病危了，哭着求他回去。老张受不了，就回去了。前几天给我们电话里说，以后他不回来了。他说，树欲静而风不止，大概这就是人生吧。
“但和你们不一样，我做的很绝。家里人一点我的线索都没有。这个就不谈了。其实我就是想说，我们都很像，但不同的是，我已经明白其实我们看起来漫无目的，其实内心最渴望的，就是得到一个目标。所以在有目标并达成前，我不会走。”悟能先生像是自言自语一样，全然不顾我是不是不想听，又说了下去，“我和你说我不喜欢这，是因为太大了，我说的不是场馆，而是宇宙。你不觉得思考宇宙外是什么的时候，有些不寒而栗吗？宇宙外是宇宙海？那宇宙海外又是什么东西呢？太大了，思考只能得到未知，未知只会让人恐惧。”
悟能先生说完这些打了个冷战。馆里空调开的很足。我不知道怎么接他的话，因为顺着他的思路想下去，我感觉细思极恐。无法探寻的未知带来的只有恐惧吗？
“你再想想，如果宇宙爆炸了，我们都会不存在，我们创造的也会不存在，那我们存在的意义是什么？我想知道，这种未知带来的兴奋让我讨厌。因为一想到还有东西不知道，我死后还有很多东西会被发现，我就不甘心。我想知道我们存在的意义！非常想知道！非常！非常想知道啊！”悟能先生几乎要跳起来了。
我不知道他怎么从离家出走的话题讲到存在的意义。我听的很糊涂。
“所以我说，你就是在给孩子们画饼，让他们体会无法了解未知时的痛苦，然后痛苦的继续探索下去，最后含恨而终。当有一天，我们信仰的科学让我们无路可选时，我们会怎么选择呢？其实既然我们在这里，一切都很明确了。逃避。”悟能先生思路终于绕了回来，我不知道应该开心还是应该跑掉，“家庭给我们没有选择，所以我们选择逃避。但生活本身失去意义了呢？很多人选择死亡。但我又不一样了，我在想死后我会怎么样呢？我存在的痕迹会随着宇宙的灭亡而消失吗？或者就像有的电影一样，我们只是幻境里的幻想而已，一场梦醒后，一切都破灭了。”
我听的有点糊涂了，但悟能先生显然不打算放过我。
“所以我惧怕死亡，每过一年我都离什么都再也不知道了，更近一步。我很害怕。你懂吗？”我当然不懂。但悟能先生显然不在乎。“这个不孝城只会一直存在下去，因为永远都会有被家庭逼进绝路的人；就像宗教永远都会存在，因为永远都会有各种各样原因被生命逼进死胡同的人。我还是要谢谢你，能听我讲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但相印的，只要我们活着接受一些东西，总是会有惊喜吧。”
悟能先生笑着指了指远处一个姑娘，我望去，她正好望向我。
美丽的邂逅，但我并不开心。因为谁又知道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呢？我不知道我是在兴奋，还是恐惧。
而那天后，悟能先生在没有来过。
后来我离开了不孝城。因为和父母一直有联系，基本过着很典型的飘的生活。而当时那个女生，并没有成为我多亲密的人。因为她还留在那个城里，接了我的班。我有时候和她聊天，因为看到她时，我感觉找到了目标，目标就是和她开开心心的过这一辈子，给她最好的。但她害怕了。她和老张一样原因逃到那里去。她害怕不止她一个人的有不安定因素的一切未来。
我不明白，但我只要和她聊天时，就很知足。说不定有一天我会说服她吧。这就是我要记录的故事。
故事的结尾，悟能先生去世了。听那个女生说，悟能先生是带着疯狂扭曲的表情去世的。我不知道他对存在的意义思考出了什么结论，会让他发疯。但顺着他的思路，我只看到层层恐惧。而我，还是庸俗快乐点好。
（图来自网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