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虽然空无所有,却怎么用也用不完。它的深远如同万物的起源与归宿,万物的根本与依据。
要磨掉它的锋芒,解除它的排他性,调整它的亮度使之柔和一些,与尘世、世俗的东西靠近。它似有似无。
大道的特点是虚空,小道的特点是充实。大道的特点是或怎么样、似怎么样、也许怎么样与相近怎么样,都是模糊的、大概的,而小道的特点是明确与肯定,是没看多少讨论的空间的。
保持虚空状态,保持冲的无限容积,保持大道的涵盖能力,保持抽象概念即“名”与“字”的优越性、主动性、裕足性,留有余地,绝不能动辄动老本、拼老命、倾巢出动或倾囊花费,这是老子的理想。虽然不能够绝对化,但是这样努力、这样争取总是可以的。
大道之冲之虚空,是一种伟大也是一种功用。大道是万物万象的概括与本质,是一切的起源,甚至是上帝的起源,上帝也是大道作用的结果,这样一种想象力、概括力是无与伦比的。
挫锐解纷、和光同尘的意义在于道也是生活,是与自然而然的生活密切结合的。大道并不是凌驾于生活之上的压迫者、裁判者,更不是惩罚者。和光同尘用现在的语言来说就是贴近生活、贴近实际、贴近人众(那时候还没有大众或人民一说)、面向俗世。小有见识的人往往自以为是凌驾于众人之上,其实精英意识如果脱离了生活意识,就会自命不凡地成为形而上意识,自以为大如天宇,自视重如泰山,而视生活、视百姓如草芥,也就变成凌空蹈虚,变成断线的风筝了。
真正的精英,那个时候叫作圣人,却应该是密切联系生活的:大洋若土,大雅若俗,大智若愚,大思想家若平常人即你我。自称思想者的人整天演练思想的肌肉块、思想的健美操,而真正的学问、真正的见地却普普通通,一般来说真理比谬论要朴素得多、实在得多。
大道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大道又是表现出来的、下载出来的、显示出来的。大道演化出来就是生活、是日常、是着衣吃饭、是言语酬醉、是行住坐卧、是屙屎送尿,当然也是有为与有言、有治与有欲,是尖锐与纷争,是社会与人群的熙熙攘攘。
老子的伟大与贡献,甚至还有他的幽默感,恰恰在于他从尖锐中看出了挫其锐的必要与道行,从纷争中看到解除纷争的必要与道行,从有为、有欲中看出无为而治、无欲而幸福的必要与道行,从照熙攘攘中看出了空、冲、虚的必要与道行,从泰山压顶的威权中看到了月盈则、水满则溢的结局。
大道是精神,也是生活。大道是物质,也是精神的最高级、最深邃、最辽阔的终极。(王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