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明在《大国志》一书曾写过这样一句话:“我们的历史文化和生存环境,是我的作品关注的核心”。这是严明用“我”去观察“我们”的落脚之处。
当一个作为单数的“我”面对作为复数的“我们”时,严明在这个过程中看到了什么呢?也许正如他自己陈述这一段经历时,他将那些视若珍宝的证据编织起来之后,却发现它更像是一首挽歌。《我爱这哭不出的浪漫》、《大国志》,以及新近的《昨天堂》便是这挽歌的歌词本。我在此指的是严明的摄影图文随笔集,而非同名画册。如果想要了解严明如何用证据来标记一曲挽歌,最好还是按照他的摄影图文随笔集先后出版的顺序去读,尽管其中的重复不可避免。但惟有如此,才能更好的体会到严明口中所说的“我们的历史文化和生存环境”。
我在2016年曾经写下《我爱这哭不出的浪漫》一书的笔记,它是这样的:
翻阅了在严明眼中的照片,的确,看似浪漫的图片,让人一点都高兴不起来。文字能传达的内容有限,一张图传递的想象空间更大。当我们的视野被“主旋律”宣传灌输并以此成为审美出发点时,一个颓败、变形的世界是不能被接纳的,十二种色彩中有一些色彩是不会出现的。
可还是有人会注意到这世上的边角一隅,他喜欢那些残缺的、不完整的、灰暗的景观。他的眼睛永远被这些景观吸引。他总能看到审美被训练之前存在的样子-----柔弱的生命,肆意地挣扎和无奈的寂寞孤独。就像严明拍摄的那张行走中米奇人偶的背影。那是一只被放逐的米奇,走在它完全陌生的土地上,在那张图片中,这只米奇不具备丁点的快乐元素,那背影孤单地要死。
如果仔细回想一下我们的日常,这样的景象其实频频出现在我们的日常视野中。比如在火车站拖着行李箱一脸憨实的妇人向你伸着手说:“大哥,商量个事”。比如在夜晚喧闹的城市广场上所有的妖魔鬼怪倾巢而出,而你只能像宁采臣一样惊慌失措地投奔自己的兰若寺。
每个城镇中一模一样的中心广场,巍峨的政府大楼和新的制服。沿路闲适的大妈举起审视的眼神都有一样的穿透力。从一个城镇到另一个城镇,好像是同一个城镇用同一个面孔欢迎着不同的你而已。是的,很多我们以为的浪漫,当再次去看的时候,我们的表情是凝固的,连活动的余地都没有!
这是我最初读到《我爱这哭不出的浪漫》时的感受。我现在把它引用在此,除了必要的文字修订之外,基本表达并无太多改变。如果说有什么是我特别想改动的,那就是我想将上述文字中的“我们”替换成“我”-----我看到的和我想到的,就是我,用不着凭添一个复数人称“我们”来掩饰自己的不足。
严明这样说过《我爱这哭不出的浪漫》,“这本书是个机缘,如果可以,我愿意心怀惴惴地说出来,无意告诉别人我走过了多少路,倒是可以让人知晓我在每一个路口的徘徊,哪怕是让人看看看这个不擅躲闪的人身上留下的所有车辙。”
阅读摄影图文随笔集有一个直接的好处,就是大概能理解作者是如何发现和观赏他的作品,以及他在作品中投射了多少剂量的自己。观众只是跟随。
到了《大国志》和《昨天堂》先后推出后,我看得到的是严明口中的“眼前一亮”、“头皮发麻”在我身上重演了一遍,尽管它的效果经由图像的限制业已力道精准,但我还是愿意在严明的图片前凝视,并想象将那图片放置在原先的取景框中,在它的旁边和更远处,还会有些什么?
作为观众而言,照片中显示的远方其实是自我预设,照片近在眼前,照片中的景象和场景无论发生过什么,或正在发生什么,都与观众并无直接的关系。观众在图像中看到的是作者的情绪和视觉与自己的视觉与情绪的互相搅动,作者位于照片所代表的纵深远方,观众只是在照片的近前,并在视觉被打开的瞬间,在自己的脑海中迅速搜索类似的场景,换成稍微科学一点的解释就是----观众只能看懂自己曾经见过的景象。与图像作品产生的共鸣,其实是观众唤醒自己的记忆存储时极少数的成功案例。我不知道的是,严明是否也会这样设想他的观众。
摄影师每一次按动快门,都是在跟过去告别。每一个镜头中锁定的是刚刚过去的这个时间,刚刚过去的那个情景,在眼神与手指颤动之际,图像记录了摄影者的思考和观看。例如在那张《风化佛》的照片中,我想严明一定不是第一个注意到这座已经风化了的佛像的人,这座雕刻在崖壁上的石刻造像慢慢消失在山风里,渐渐地没有了面目,但它无意中把时间和自然给留了下来。或许再用不了很长的时间,这尊已经风化了的佛像就会彻底消失在了山崖之上,留下一个浅浅的凹陷痕迹,但我不能说它不曾存在过。它实实在在时,沐风栉雨,在一千年间见过的众生超过我和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在这尊佛像回归它的本质之前,严明让观众借助他的眼睛和视野见到它,看到一尊慈悲不会因时间和处境的改变而枯萎。如果说从《我爱这哭不出的浪漫》到《大国志》,再到《昨天堂》中的作者严明有什么变化的话,也许还是这句话------他的慈悲也没有因时间和处境的改变而枯萎。
在《黑客帝国》中有句台词是这样说的:“不要试图弯曲汤匙。那是不可能的。你只能试着去理解一件事实。汤匙不存在,你会发觉被弯曲的不是汤匙,那只是你自己”。这段话可作为理解严明摄影作品的一个注脚。那些黑白色、不唯美,甚至有些单调的图像都是存在过的事实。在观看这些作品时,我和你,不要试图弯曲。
严明在面对他所遇见的”弯曲“时是这样理解自己的------我的日出就是这样子的。一个星球在我面前升起,它不是为了某一种所谓的美的定义而来。有黑暗就有光亮,它就是一种突破,就是一种跃升,它就是我一个人的暗潮汹涌。
”一个人的暗潮汹涌“,说得真好。每个人,似乎都有这样的时刻,无论它何时发生,暗暗地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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