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凌晨两点,睡梦中的我被老三的呼唤声叫醒。“大姐,大姐,你醒醒,你醒醒,陪陪我,陪陪我,我实在睡不着。大姐,大姐......”都说石家庄是中国除重庆、武汉、南京之外的第四大火炉。一到炎夏,宿舍屋顶的三台风扇日夜不停地运转也未能带来丝毫凉快,二十平米大的空间所盛放的热气来回流动。临睡之前,我用抹布沾凉水将床上的凉席从上到下擦了个遍,躺上去还是像刚从火炉边烤过一样。这让我这个从高原来的寒凉人感到十分不适。辗转反侧,好不容易入梦。
听见老三的呼喊,我睁开惺忪的睡眼,朦胧中看见她站在床前。这一看不要紧,激灵灵打了一个冷战,一下从睡梦中完全清醒。老三一头中分长发漆黑黑地直垂膝盖,立在床前。黑暗中的她泪眼汪汪,眼睛红肿,像刚用凉水泡过的草莓,红彤彤的。面色憔悴不堪,头发蓬乱如麻,眼泪至始至终没断过线,弯腰探身冲着蚊帐出口处嘴里不停地低唤。
这样整夜的失眠已经持续了一个多月。
老三在宿舍按年龄排行第三,最突出的特征是嗓门粗大。一头长发,直长到臀部以下膝盖以上。身高160cm,身形瘦弱,长相适中,但因着粗大嗓门使整个人透着一股女汉子气概,也因此吓跑了身边的异性,大家宁愿和她结交哥儿们。这让一上大学就想谈恋爱结婚的老三很是失落。
“三儿,后悔了吗?”我和老三并排躺在如蒸笼一般的床铺上,艰难地往胃里呼着热气。
“大姐,我不过是想早点把自己嫁出去,怎么这么难呢!”说完又呜呜抽泣起来,双肩一耸一耸。抽泣声透过开着的窗户,传到校园,在黎明的夜色中回荡着,夜显得更静,更深了。
2.
刚从题海战术中逃出来的大一新生,畅快地呼吸着新鲜自由的空气,以前受压制的天性瞬间被激发出来。不用再刻意争分夺秒的大学生活,有大把大把可以肆意挥霍的青春和时间,连空气都充满自由的气息。刚步入大学校园的新生对校园及同学充满好奇和友好之情,也对爱情充满无限憧憬。开学不到一个月,就能看见手挽手并肩走在林荫道、花园里的恋人。夜晚,在夜色的映衬下,一对对情侣在梧桐叶的暗影下侬言暖语,卿卿我我。这行为给暗黑的树影踱上一层旖旎之色,同时也刺伤了过路的单身汉。
老三和男友相识于网络。网上畅聊两周后,两人相约见面,经过最初的尴尬最终确定关系。一到周末,身高一米八的男友会专程来距离北京四小时车程的石市和老三见面。周末也便成了老三最忙碌的时候。周五下午一下课老三就提着装满洗漱用品的粉色塑料筐直奔澡堂,把自己收拾干净后再收拾预备住旅馆用的洗漱用品,买足够两天吃的零食。
老三平时从不刻意打扮自己,为了这一周一次的鹊桥相会,一到周末宿舍里的姐妹就忙作一团。老七负责将她及膝的,往日泛黄耷拉在后背的长发烫成大卷,老四负责给她七拼八凑一套合身的衣服,会化妆的老五还会为老三化个淡淡的美妆。老三自己也对镜贴花黄,花面交相映。既没有手艺又没有新鲜衣服贡献出来的姐妹就在背后为老三加油鼓气。大家就像对待即将出嫁的新嫁娘一般精心打扮老三。经过一番修饰的老三女人味十足,宿舍里平时最靓的姐妹都被比得黯然失色。
大家对老三的爱情同样充满期待。对她一到周末就消失两天两夜的事情,也都心照不宣。可每次老三回来和大家分享的并不是她的爱情如何甜蜜,而是总有倒不完的苦水。“我俩昨天沿着大马路溜达了一整夜,路上连个鬼影也没有,早上才看见几个清洁工出来扫大街。”“我俩昨天在垃圾桶边儿坐了一晚上,野狗在跟前儿掏垃圾吃,陪了我俩一整晚。”“吃了两天方便面,我现在闻见方便面的味儿就想吐!”“我现在真成身无分文了,谁能借些钱给我吃饭?”
老三每次回来总是一身疲惫,临走时的风采荡然无存。脸色泛黑,身心疲倦,先前打了卷的头发重新被打回原形,变成一根扎了皮筋脱了不少毛的鸡毛掸子。平时声大如雷的女汉子大嗓门也丧失了往日的威风和底气,就像被霜打了的西瓜蔓枯萎干涩匍匐在地,没有一丝生气。临走前干净洋气的衣服灰扑扑地皱巴拧结,像秋天的树叶枯萎干燥。回来后的老三会节衣缩食一两周,有时长达一个月,吃最差的食堂饭,衣服从来不买新,该花钱的地方也尽量拖延推迟,只为了给下一次见面攒足够多的储备。循环往复。一年下来,在这个物美价廉的城市老三先后花掉几万块钱。
“老三,你男朋友怎么每次都不出钱,你们花销这么大,每次他都给你买礼物请你吃饭不?”“他饭量大,来回还要花路费。北京的消费又那么高,怎么舍得让他花钱?”“老三,你还是小心些为好,你这么全心全意地付出,小心到时候人财两空。”老三已然沉浸在自己构想的幸福中。她常说以后要多赚钱养家,东北房价那么高,男友家还有一个弟弟,将来肯定买不起房子车子,得学会自己养活自己,手里钱充裕了还能接济婆婆。老三男友老家在甘肃,她在河南。“你跑那么远,你父母同意吗?”“我的婚姻我做主,谁都没有发言权。”“你自己天天张嘴闭嘴结婚生孩子的,你男友到底什么态度?”“反正迟早都会走这一步,早晚都一样嘛!”
3.
夏日的操场灯火闪烁,绿色草坪在路灯的映衬下散发出微弱的紫色光芒。宽敞的跑道上不时跑过锻炼身体的年轻身影。远处市区的霓虹灯五光十色,遥远而忧伤。我和老三坐在场地中央的灯影下静默着。我安慰老三,谈个恋爱有啥的,只要保护好自己,谈几个都没问题,就当练手了嘛。老三轻声低语了一句:“大姐,我现在什么也没有了。”
老三自和男友分手后,再也听不到她欢快的粗壮大嗓门,转而变得沉默,或者突然就哭泣起来。最初的两周只要看见她,一定是坐在床沿边流泪的。头发不梳,饭不吃,一坐一整天,整个人的脸上写着数不尽的无助,迷茫和憔悴。唯一张嘴说话的时候就大骂男友变态混蛋,想拿刀杀了他。大家看她整日整夜不睡觉,身体瘦成一把骨头。实在没法子就凑足三四个人把她拉到学校的心理咨询室。学校的心理咨询师由各年级的导师兼任,大半都是混个证书了事,并没有实质的解读心理能力,他们更好奇的是学生个人隐私,有个导师以暗示的方式打探老三和男友进展到何种程度。所以最后老三被我们架着去解决心理问题,不仅没解决实际问题,反而使老三意识到他人对她的痛苦连感同身受都做不到。当她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后,她的眼泪不再像断线的珠子,改为穿透石子的水滴,一滴一滴,滴到手背上,滴到裤腿上。
不久后的老三,偶尔在无人的时候,还会偷偷摸几下眼泪。半年里老三掉眼泪的频率降到两次。一年后的老三,再想起往事,眼神会盯住某件物品凝神一段时间。再以后,整个人变得焦虑浮躁。她开始在各种社交软件上疯狂地加好友。每次打开QQ,都会有几十个对话框蹦出来,严重的时候,电脑会突然死机。室友们为了让她尽快从失恋的阴影中解脱出来,也争相给她介绍男友。
三个月后的老三交到了失恋后的第一个男友,那次我们全体相约到操场一睹新男友的庐山真面。她远远地在前面低着头,眼睛盯着鞋尖,腰弓着,走在前面给新男友引路。及膝的大长辫子像灰太狼的大尾巴无神地耷拉在后背上。那个长相厚实,身材魁梧,一身社会习气的新男友看上去更像是快要成家的未婚男人。见面以后那个男人并不瞅一眼我们这群学生娃,以前宿舍姐妹们一张嘴就三姐夫叫个不停的亲热劲也都被操场打旋的秋风吹散殆尽。老三只顾低着头,刚认识没几天的他们像是各自藏着数不尽的心思,一句话也不说。
之后的老三仍旧会和新男友见面,但再也没有以前对镜贴花黄的心境。她独自骑着自行车一大早到三十里外男友打游戏所在的网吧报个到再返回宿舍,对着我们几个刚从睡梦中醒过神的姐妹说一句,我其实不喜欢这货。然后再叹一口气,我还是喜欢郭郭(男友姓)。你还喜欢他怎么不追回来?我们已经没有可能了。这辈子对别人再也不会像对他这么好了。他这辈子再也找不到一个像我待他这么好的人!老三的眼神里藏着数不尽的伤感。
4.
大四这一年学校不排课,除了找工作投简历,闲暇时间多了,内心像长了草一样荒芜寂寥。为了打发这种无聊,大家把晚睡前的夜话当做排遣生活的必修课。每晚洗漱完,大家早早躺倒在床上,睡在下铺的眼睛盯着上铺的床板,上铺的盯着天花板。大家谈未来,谈理想,谈工作,谈爱情。谈到谁先结婚这个问题时,大家一致推举:三姐!肯定是三姐!一语成谶,毕业后的老三选择到离家近的一所县城中学教书,一年后嫁做人妇,丈夫没有稳定工作,生育后的老三继续工作养家,丈夫负责在家哄孩子做家务。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大学四年一晃而过,记忆在岁月的风里越来越模糊。同一寝室的姐妹们都有了各自的事业学业归宿。不久后,收到老三发来的QQ对话框。“大姐,你猜我今天收到谁的邮件?”言语里满是惶恐和不安。“谁啊?郭郭?”“嗯,他这个该死的玩意儿,你猜他跟我说什么!”语气怒气冲冲。“什么?”“这个天杀的玩意儿,我都已经结婚了,他让我给他当情人!”“禽兽不如,别理他,把他拉黑!”“嗯!必须!”虽然没有亲眼看见老三,但知道以她的脾气,定会伤神一段时间。
5.
在师范类院校,文科者居多。学文的又以女生居多。而文科同学大多感性真实。男女人数常是一比十的比例。在浮躁社会风气和身边速成情侣的影响下,很多过去忙去学习无暇恋爱的女孩子一时降低恋爱标准,渴望谈一场货真价实的恋爱。在狼多肉少的现实中寻觅不到真爱,往往将情感寄托在虚无的网络上,借助网络的神秘和自己谈一场真挚的爱情,再加上大学时间充裕,时间一久,自己也信以为真。等到最后揭开网恋的那层伪装,白白浪费了感情,不仅没找到心中所属反让自己受到身心和财物上的伤害。
老三事件过后不久同一班级的生活委员领着一个身材矮小,接近中年的黑皮肤男子走进校园,据说是在网上认识。生活委员说男友家庭情况不好,以后要努力挣钱养家,和老三的话同出一辙。而同一时间,另一班级的一个女生在备考研究生,说要考到网络男友所在的东南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