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的劫数

20240604

“快去找,快去。”

“找不到,我要你的狗命。”

说话的人,两只眼睛恶狠狠的,黑着脸,咬牙切齿。

到底是什么宝贵的东西,才会让人只上下嘴皮沾一沾,就把“命”挂在嘴边,肆意玩弄,想随时拿走就拿走,根本不用顾及现代社会法则。

更何况,他们俩,一个是爹,一个是儿子。

儿子是爹的亲儿子,爹是儿子的亲爹。

爹是世代的农民。爹二十四岁那年,爹从爹的手里分得三亩山地,一亩水田,从那时起,爹就过上与山作伴的日子。日出时分扛着锄头进山,日落时候背着汗臭味儿回家。每天就是家里山里两点一线,家中有妻儿,山上能换得薄粮,爹的心里从来不曾慌张。爹,就是这样,安安心心地继续接替祖先做着世代的农民。

儿子是学生,正在县城里念高二,成绩不错,几乎每次考试在全校也都是前几十名。当下趁着国庆节放假,儿子便坐个半小时的车程回家。随着司机师傅谨慎地绕着大山里弯弯绕绕的路,翻过这样的山,再爬过那样的山,转个弯,再转个弯,又是一个弯……百转千回的暗夜尽头,那就是家的白炽灯光。

县城离家远,再加上回家的路又七转八拐,儿子就害怕坐车,每次坐车都吐得几乎全身只剩下一副骨头,每次到家的时候也都已是黑黑的夜晚。

尽管来去幸苦,每年的这个时候,儿子也都照例回家。

村里人常打趣儿子,说他总回家,是舍不得家里的油水,儿子回家,就是来享福的。

面对村里人的打趣,儿子只是笑笑不说话。儿子知道,话说得太多,就容易得罪别人,所以儿子从来不愿多说些什么。是不是享福,自己在心里知道就行。

明眼人都知道,学校的食堂固然比不上家里的小灶,食堂的饭菜都用香油炒,虽然听说很健康,但是吃下肚去,丝毫不见半点油水,再加上学习的压力,所以人怎么也胖不起来。儿子不是个贪吃的人,当然不会肤浅地因为口腹之欲回趟家。再者说,回家的路远,来回一趟家,约莫要花掉一张百元大钞。在钱还是很值钱的年代,儿子知道,一张百元大钞至少得耗费爹的几大箩筐包谷。

或许,令常打趣儿子的村里人想不到的是,儿子之所以选择在国庆期间回家,只是因为又恰逢中秋节,而中秋节前后,漫山遍野的包谷,正好收获。对于农村娃娃来说,家里的农活,能帮衬的,还是要尽力帮衬。爹娘的眼角和脸颊逐渐长满皱纹,双鬓业已染上秋霜,明眸皓齿难再见,如果自己不会生存,那么以后又怎么给爹娘养老呢?

许多懂事的孩子,总是早熟的,他们是因为懂事而早熟,还是因为早熟而懂事,对于这一点,我尚未参透。

农历八月,秋风习习,裹挟着七月以来长久的暑期,天不下雨,庄稼日渐干脆枯萎,遵循着上天的旨意,一步一步步入生命的轮回。包谷的根,积蓄了春夏的活力,终于在秋天能够在腰间揣着自己蹉跎岁月孕育的种。山里山外,闻不见半点尘土气,里外都是收包谷的庄稼人。人很多,却都低着头,不言语。风不经意间带来的气息,那全部都是包谷浓浓的香味。

儿子要找的东西,就是那天去地里收包谷,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下的。

在爹的命令和恐吓下,儿子沿着去向地里的小道,仔细地搜寻着落下的东西。儿子踏着小碎步,手里拄着不长不短的木棍,弯着腰,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身旁走过的路,时不时也拨弄着路旁带着些许绿意的酸得溜丛。身旁有一些稻草,脚下有一些碎石,路面上有一些尘灰,还有一只不知道什么原因致死的大绿头苍蝇。这些,儿子都说得出离家几步,也数得出它们的数量:离家门口50步有4根稻草,穿过公路有9颗碎石,再走20步,又有9颗碎石,岔进小道44步的地方有1堆尘土和1只僵死的绿苍蝇。绿苍蝇静静地躺在那里,似乎是刚为自己不小心的过错受了死刑。

这些,儿子全都瞧见,也记得清楚,唯独不见,那个丢失的东西。

儿子边走边找,不敢有半点马虎。因为生怕遗漏什么不起眼的地方,所以儿子连眼睛都不敢眨。天干物燥,风又不止,长时间的不眨眼,眼睛就容易流泪,眼睛流泪,就更是什么也看不见。看不见东西,就找不到东西,儿子就只好停下来用手揩眼泪。

揩着抹着,儿子突然想大哭。

他还记得那年,那时他只有七八岁。

乡间的孩子倘若年纪尚小,就只会想着不知轻重的调皮捣蛋,心里哪有那么多是是非非。

他也一样,喜欢跟着村里的野小子们胡闹。

今天偷人家的毛桃,明天摘人家的青杏。

在乡间田野习惯了顺手牵羊的小孩,仿佛总有吃不饱的肚子和享不完的口福。

尽管偷东摸西的日子过得也算得劲,可是对于贪玩而又无所畏惧的孩子来说,那是远远不够的。

那约莫是暴雨过后的第七天,山间大水退去的第五天,绕村而过的水沟水流减慢,日渐清澈,水里圆润的沙子粒粒分明,一粒追着一粒,半浮半坠地滚动着,玩着“老鹰捉小鸡”的游戏。

儿子当时只是好奇,就蹲在水边,用手里的木棍搅水,希望帮助鸡妈妈和小鸡们摆脱老鹰的追捕。

儿子记得,当时他手里的木棍只有现在他手里这一根的一半多一点点。蹲在水边搅水的儿子正玩得起劲儿,却忽然听到背后大声的训斥。

那么熟悉的声音,就是爹的声音。

那声音真大,大得能够穿过十年的时空隧道,如今依旧盘旋在儿子的耳边。

“闻声而逃”或许说的就是当时的儿子吧。

爹的声音,那是怎样的声音啊!

那个声音里,满是责备和不满,满是不仁和杀戮,那个声音,足以让花草树木瞬间枯萎。

儿子闻声而逃,顾不上许多,他只管跑,就连搅水的棍子,他也忘记丢掉,仿佛棍子已然在他手上生根。

儿子跑得四肢僵硬,内心颤动,血液在全身倒流,缺血的大脑只能发出一个指令,那就是跑。

跑快点儿,再跑快点儿……儿子的身后,就是魔爪,听奶奶说,魔爪会把人带入地狱,地狱的恐怖,是成为人的我们难以想象的。

那时儿子的身后,只有他那紧追不舍的爹,那时的儿子,的确是在拼命的逃跑。

直到扑到奶奶怀里,他才停下。世上的人,也只有奶奶,才能够挡住那如猪突猛进的爹以及爹毫不犹豫射向自己的飞脚。

现在的儿子,还在想:自己蹲在水边搅水都会被爹紧追不舍,如果那时让爹发现自己还随村里的顽童偷过东西,那岂不是半条小命都不在咯?那如果自己今天就是找不到那个丢失的东西,爹又会放过自己吗?想到这些,儿子全身的血液在此刻又开始倒流,手里的木棍再次生根,他的四肢就又僵硬起来。

“找不到,我要你的狗命。”爹如枪支弹药般冷酷的威胁让他瞬间头脑清醒,把他重新拉回现实。此刻他又马不停蹄地投入到“搜捕”的任务中去。

路上找遍目之所及的地方,还是不见那东西。包谷地里,儿子也进行过地毯式搜索,已经捆起来的包谷草,儿子也重新散开来看,还是找不见。

付出最认真的努力,最后还是一无所获,有时候我们的人生,许多事情就是这样的结局吧!

儿子再抬头的时候,天色已晚,不争气的肚子也早已饿得叫唤起来,他便打算硬着头皮回家。

事情就是这样,尽管家人再苛刻,家总是我们遇难以后的第一选择。当我们还是孩子的时候,我们早已明白这个道理。可是,随着年岁渐长,我们成人,却容易忘记家永远是我们疲惫的身躯和煎熬的灵魂的寄居地。这是为什么呢?难道是因为我们已是家里的顶梁柱,不敢随意倾诉?

回家的路,朝霞满天,金黄偏橙的霞光铺散在丰收的土地上,温暖着土地,顺带安慰着辛劳的庄稼人的内心。黑瓦盖面的村子,因为没有烟囱,家家户户的屋顶冒着淡蓝色的炊烟。不知谁家的屋顶盘旋着鸽群,鸽群绕着顺时针方向一遍又一遍地飞过,只是盘旋,就是不着家,仿佛在暗中观察着什么。

儿子读过书,见识要广些,志向也大些,他曾立志,如果有机会,要尽己所能影响和改变许多人的生活。

他常常在想,大多数人的生活因为自己的参与而更加美好,那将是他这辈子多么大的幸运啊!

可是现在,他来不及想那么多。

他现在只有一个梦想——变成鸽子,自由地、自在地在自家屋顶盘旋,洞察着爹的一举一动。

他想着,等窥探到爹什么时候睡去,或者什么时候放松警惕,他再回家。等爹不注意的时候,他就要立马像做足准备的鸽子一样,猛地落在自己的天地里。

然而,遗憾的是,世界是唯物的。

唯物的世界,缺乏变化的神奇与浪漫,人不能和玫瑰交换身份,逃避不开面对面地道歉和原谅,只能直面自己的错误。这也就注定,儿子不能变成鸽子。

此时的儿子,不禁又开始讨厌起了唯物的世界。

“唯心主义可真好,一切都能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他在心里想。

难忍的饥饿感最终还是毫不留情地打破了他的白日梦,催促着他回家。

儿子垂着头,耷拉着眼,驼着背,手腕上脚踝上缠着无形的铁链,拖着罪犯一样的身体,继续朝前走。

刚走到家门口,右脚悬在门槛上,左脚还在门外。

坐在屋里的爹看到儿子回来,猛地起身飘到近前,忙问东西找到没有。

儿子刚抬起右脚,还没进门,就被爹吓一跳。

刚想转身跑,身子一下子又僵住,一屁股瘫倒在地上,嘴里重复念叨着:没找到,那东西,我没找到哇……一字一句中,并没有委屈,只有无限的畏惧。

爹没管倒在地上的儿子,听说东西没找到,就带上手电筒,径直出门去,饭也没吃。

儿子他娘把儿子扶到凳子上,轻轻拍打着儿子的后背,安抚着儿子,接着又去厨房端出备好的热菜。

爹不在,儿子的三魂七魄一下子又回过来。

就像个没事人一样,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

那天晚上,儿子的饭量格外的大。

吃完饭,儿子就睡了过去。

爹找东西回来,好像是在夜里十二点吧。

还没进屋呢,就听见爹鬼哭狼嚎的叫嚷声:

“小崽子,你给老子起来。”

“狗东西,起来找东西。”

“你真不让老子省心。”

儿子睡的正香,隐约听见爹的声音,就一下子惊起。穿好衣服,站在屋里,睁不开的眼睛看着自己的家家徒四壁以及爹凶神恶煞的样子。有那么一刻,他恍惚间感觉自己身处地狱,爹就是索命的黑白无常,他正在渡劫。

眼看着面前的爹,儿子脑子里只有一种东西,那就是畏惧,畏惧,畏惧,还是无限的畏惧。

爹没找到那东西,只得不停地咒骂儿子。

爹骂人,只会那几句难听的话。

然而爹,从始至终,都没有把飞脚射向儿子,也没有对儿子动手。

国庆节收假那天,近视眼的儿子拿着爹用很多很多很多包谷换的六百块钱,先去到县城里的一家眼镜店配了一副合适的眼镜,才又回到学校去继续读书。

丢失在地里的眼镜,在儿子花了爹给的六百块钱以后,终于又在城里物归了原主。

据儿子后来的回忆,国庆节收假那天,他原本想拿着爹给的六百块钱去外省进厂打螺丝的。他说,先前听在外的哥哥们说,一个月能挣五六千块钱呢?

五六千块钱,那可是够买好多副眼镜的啊!

后来儿子并没有辍学,而是回到学校,继续念书。

大学毕业以后,儿子成了省会城市里一名公办学校的合同制教师。

我不知道文中儿子的前途如何、未来怎样,我只知道,因为自己的亲爹,这位儿子以后必定是个优秀的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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