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卖掉的牛“得得”地走在通往山外的路上,它们无事一样,欢天喜地,不时顶碰一下对方的头,啃一嘴路边的树叶或青草。
父亲跟在后面,突然就哭了。
1997年春天,家乡开始大兴“撤乡并镇”。
记忆里,这场改革云翻雨覆,村、组、社这些行政小建制的分分合合从来没有停止过,而这一次,是家乡行政版图最大的一次变动——上层规划,减少重冗的政府机构,减轻财政负担,有效整合自然、人口资源;工厂和企业此刻也正大规模砸破铁饭碗,进行并购和重组。
而在我的家乡,则是把存在了近50年的峡河乡行政机构,撤并到人口规模更大更集中的桃坪乡,两乡并一镇,就叫桃坪镇,“峡河”就此销声匿迹。原有两个乡的党委和政府班子合并到一块儿办公,简政不减员,有几次去政府办事,看到长长的队伍,在食堂外排成一字长蛇,曲里拐弯的,还吓人一跳。
那时候,“再造山川秀美的新西北”这句口号才提出来不久,各项建设工程正如火如荼。只要能写上字的墙壁,都被刷上了一行行标语,白墙刷黑字,泥墙刷白字,崖壁上刷上彤红的彩漆字,醒目又防雨。
可标语也不能让多少年都不曾秀美的山川立刻秀美起来,怎么办?
只能修河堤和修梯田——家乡群众称之为“第二茬农业学大寨”。反正交通信息资源都缺乏和闭塞的地方,也没别的事可干,与山川秀美不同调的事,干也白干。
那时候,外出打工已在家乡兴起,初中没读完的、初中毕了业的、高中读不下去的孩子们,纷纷背起行囊、成群结伙地向沿海工厂进发,年龄稍长一些的中青年们也常年奔突于河南灵宝秦岭金矿——那里离老家不远,半日车程,可谓近水楼台。
少青中们水一样往山外流,政府干部们就觉得很没面子,下乡开会,会场一片白头发,人数寥寥可数,讲话无人应答。干部们很生气,感觉根本没人把自己当回事。更重要的是,人都走了,秀美山川谁来造?
围绕这些矛盾,便有了数不清的故事。这些故事,如一场连续不断的折子戏,在一河两岸上演。
1
那几年,村里大部分劳动力的时间都花在了“公差”上。
每到春冬两季,村里都会分别有两场“会战”——就是干部们把农村的劳动力组织起来进行集体劳动,“战天斗地改造河山”——每个家庭成员不少于20个出勤工,学生和过了70岁的老人没办法出工,就由家庭劳动力来承担。
结果是有劳动能力的人,出勤工常常要翻倍。夏秋多雨,常常发山洪,修路补堤,植树造林,也都闲不了。
不能出工的家庭要向村委会缴钱,谓之“以赈代工”,是将“以工代赈”政策的巧妙化用。每个“工”折算成钱,三四十元不等,视工程任务量大小而定。计算下来,没劳力可出的家庭一季工程下来出的钱常在千元左右,远远大过了一个劳动力在外打工的收益,于是,为了不出这份钱,家里出门在外的打工者千里万里都会赶回来。
若实在不想出工,也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购买城镇户口——当时还叫商品粮户口——有了这个户口,你就是吃公粮的人了,不用再出工差了。我记得非常清楚,当时的商品粮户口5000元一人,且能快办特办。这在当时对农村人是个吓人的数字,极少几户有经济能力的人家,咬着牙给家里的年轻人买户口,能买一个买一个,能买两口是两口。那些有了商品粮户口的人,便再也不用顶风冒雪出工了,走在路上,头脚光净,让那些搬石铲土的人们无限羡慕。
另一条路就是迁户口,把本地户口迁到山外去,户口不在了,自然也就不用出劳动力了。山外有朋友、有亲戚的人,都谋着想把户口迁出去,至于在山外能不能落下新户,也没人管。很多人的户口就这样悬了起来。
有位姓康的人家,把家里老人的户口迁到了山西闻喜大女儿家的村子,那边人也不傻,为啥凭空要落一个人的户口?何况还是没用的老头,就坚决不答应。那户口就一直悬空着。
过了几年,老人得了重病,眼看无医,就回来了。死后,没户口,村里干部还不让埋,非要让家人把这几年的工程欠款全补齐,费了好大劲才入土。
2
1998年的春天来得有些早,正月初五刚过,山茱萸花就黄灿灿地开满了枝头,地丁花也不示弱,来不及长高,就着地皮紫头紫脑地开起来。早醒的蜂们忙乱一气,在花朵和巢穴间划出条条直线。
新领导班子新气象,本季的“会战”工程,是修建桃坪镇曹家沟河堤。
河水本无堤,自始以来,都是在山里任由着性子流淌。以往,人是没有和自然抗衡的力量的,最多,在河水泛滥的地方修起一个个龙王庙,让它们自己人管自己人。
严格说起来,“曹家沟”已经超越了“沟”的形式和规模,一条长长的河水从贾莲岭流出,先细细,而莽莽,最后汇入了武关河,奔去了丹江。在桃坪境内,这条河有60里长,有名有姓又无名无姓,一段有一段的小名,一段有一段的脾气。有时急,有时缓,有时宽,有时窄,因势而赋形。
河堤工程选址在了曹家沟口。这是一段平缓区,人烟稠密、田地肥沃,最大的地块有3亩大,河水在这里划出一道弯月,是桃坪镇的“渔米之乡”,也是本地姑娘们嫁人首选的地方。
工程规划修堤8公里,把“弯月”的一段拉直。为了完成这一规划,镇水利所专门派人外出考察、学习,据说借鉴了苏州河的当下以及历史经验。选址在这里,也有另一方面的考量——这里是通往邻县商南的要道,再远一点,就是河南西峡、南阳。路上车多人广,锦上添花,视觉效果更佳。
于是,镇政府成立了工程总指挥部、质检组、督战组、后勤组、外联组、新闻组,镇长亲自挂帅,共70人,全员出动,要打造成一个“样板工程”、“千年工程”,“交出一份秀美新西北的满意答卷”。
督战组很快下了乡,先礼后兵,组织起了千人修堤大军。近千人摆在8公里长的两岸河沿上,10米一面红旗,宛如两道长城。
修堤,最重要的材料是石头。河床里的石头,经过河水经年冲刷,变得圆润而光滑,留下来的,都是经过了千锤百炼的好家伙,但却并不是垒石练的好材料——在没有水泥沙料粘合条件下,石头需要“咬茬”,就是面与面的最大贴合。即便是这样,河里的石头几天时间就被捞得精光。两岸山崖上,能撬下来利用的石头很快也用光了。
县水利局提供了空压机和风钻,物资局提供了爆破材料。河堤工程之外,又添新工程:开山取石。
空压机和风钻昂昂叫着,但显然之前的使用率并不高,机器上奶黄色的喷漆完好无损,牌子也响亮——“开山牌”,而所有的设备就由一辆三轮车临时承担工作中的来去运输。
3
这一年,我和同村的发小春子正在灵宝金矿苍珠峪某坑口学习爆破,他比我早1个月到工队,算我的师兄。这也是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矿山打工,此前虽有多次矿山经历,相比之下,也只能算作走马观花浅尝辄止。
那时候,我们使用的还是导火索引爆方式,用烟头把爆破工作面上的二十几根索头依次点燃。导火索喷出的火蛇状若烟花,常常把工作服呲出大洞小洞,把手指烫出水泡,这个过程惊险又刺激。炸药总是在我们转身飞奔出不远的瞬间轰然爆响,石块和浓烟紧追着屁股而来。
有一天傍晚,我们接到镇工程指挥部紧急通知,要求回乡参加建设工程,负责开山爆破。于是,还没来得及结工资,我们便当夜收拾了行李往回赶。
为不影响河堤工作进度,爆破被安排在晚上进行。大家“下班”时,正是我们“上班”时,而当我们顶着一头石头的白粉回家的时间,上工的铜号正在吹起。
爆破凿岩组共5个人,3人负责操作风钻在岩石上打孔,2人负责卷制散装的炸药成火腿状。前者在野外,后者在一个闲置的牛圈里。有时候,两组人也换换工作。
乍暖还寒,这个词开始一定是诞生于初春的旷夜。到了夜晚,山风猛烈,把河水吹起薄薄一层冰来。从钻孔里流出来的石末被风吹得左右摇曳,像无所适从的花枝。细细的石粉飘散在空中,落在我们头上、地上、松树的松针上。
机器坚硬、冰冷,我们又没有戴手套的条件和习惯,常常把手碰撞出口子。卷炸药时,炸药接触到伤口,针扎一样。一沓沓《人民日报》《参考消息》和《新农村》被卷成筒状,填满炸药,再塞进炮孔,炸成屑状,成为这个春天空气中的一部分。
导火索奇缺,为了节省每一寸导火索,我们总是把接触连接的雷管装填在炮口的位置,可手工卷制的炸药火药密度不够,影响了爆速,爆破效果总是不尽人意。
很快,由于石料供应不上,爆破组受到了指挥部的严厉批评。姓李的指挥长本是行伍出身,在艰苦的西北某边防口岸锻炼过意志和脾气。他发布训令:“再完不成革命任务,就抓起来游街!”
堤上上千号人等米下锅,我们只有整夜整夜地拼命干。
组里有个人叫侯军,点燃导火索的任务一直由他完成。他精瘦、细高,手和腿都有速度。之前他总说,自己在矿山干过3年爆破工,但我怎么也看不出他有什么经验——操作机器东倒西歪不说,在装填炸药时,他居然敢用一根钢质的钎杆蛮捅——这是非常危险的,雷管受到撞击,很可能爆炸,如果带动炸药爆炸,结果只有可想而知的一条。
一天晚上下了点小雨,地上处处湿渍,石粉早早落下来,在地上铺出一片白茫茫的薄毡。可等早工的铜号已在对面的山上铺开来,像一阵雾弥漫得满山满地的时候,爆破的炮声这才终于凌乱地响了起来。
事后,跟着一起去点导火索的小红说,侯军拿着烟头,怎么也点不着索头,勉强点燃一个,下一个又卡住了,“点到一半,我说快跑,侯军还要点,我不干了,转身就跑,侯军又点了一阵才跑”。
侯军刚转身没多远,炮响了,石头乌鸦一样满天飞,有一颗落下来,钻进了侯军奔跑着的屁股蛋里。
在镇医院,医生从侯军的屁股蛋里剥出一颗石头,半个乒乓球大小,三角形。好在,离骨头还有一点距离。
日子一天天过,两条石龙就在大河两岸艰难蜿蜒、游动,一天天长大。一场大雨浇过,像要飞舞起来。
4
进入到2月初,春光如泻,山桃花开始结出骨朵。“二月二,龙抬头”,万物都睁开了眼睛,已经到了种土豆的时节了。
堤上的人心也开始散涣了,有人下晚工后偷偷溜回家去,打起马灯下地干活;有人把自己家的木板做成床板,趁着夜色背去邻省的集市,换成零钱;更有大胆的,挑粪埋种,直说要把土豆种下地才回来继续修河堤。
人到底不是机器,好些人第二天赶回工地时,不是迟到,就是打不起精神,影响到了干活劲头。指挥长有些生气,对督战组下命令,杀鸡儆猴:“把逃兵抓回来,游众!”
李大有不是本地的,是长安县人,老家也不是长安县平原上,而是紧挨着蓝田县的山区,在秦岭边上。15年前,经人介绍,他入了本地一位死了丈夫的女人的门。入门时已经40岁了,女人多病,也就没有亲生的孩子。前方的孩也不姓李,姓王,在兰州当兵。
年过半百的李大有很勤快,前半辈子没名没堂晃悠过去了,总得把剩下不多的光景把握住,再者,不勤快也没有办法,家里就他一个能干活的,儿子远在千里,几年都不回来一次。还能指着谁去?
工地的石料供应不上,工程进度异常缓慢,每天在工地,心里急,也是干急。想着回家陪一陪老婆,她一个人在家吃饭都困难,就回来了。
这天早晨,李大有挑着一担木桶往河边走,那是一担漆木水桶,他自己的手艺。当地人家里并没有用水缸的,都是吃完了一挑再去挑一担就是,反正离河也近。
李大有远远看着一群人向自己走来,他们骑着几辆摩托车,当时有摩托车的人还不是很多。近了些,才看清是镇武装部袁部长,就是工程督战组组长,他身后跟着几个年轻人,也认得的,只是叫不上名姓,只知道他们天天在工地上巡逻。
李大有感觉不好,担着空桶就往回跑,袁部长就带着人追。
不知怎么,就动起了手。李大有也当过兵,而且还是侦察兵,后来给领导挎过几年短枪。几个人都受了伤,不过都是轻伤,李大有伤最重,脚脖子一根骨头断了。漆木水桶碎成了片,撒了一地。
可断了腿骨的李大有也没有被指挥部饶过,拐着脚,游了一次众,然后才到医院打了石膏。
李大有给老领导打了电话,老领导把电话打到了县里,当事人受到了批评,要求注意工作方式和尺度,受了处分的干部也窝了一肚子火。
那件事就像一颗炸弹,埋进了很多目睹者听闻者的身体里,特别是我父亲。这些年,他身体里埋了多少炸弹,没有人知道,他自己也忘了,都被岁月拆解了,只有这一颗最大最重,怎么也拆解不了。
1998年,我父亲55岁。谁都有55岁,也没啥了不得,但父亲的55岁有些憋屈。先是病死了一头牛,后来自行车又丟了。从此出门来去,只能靠两条腿了。
父亲对家乡建设充满了热忱。所有的人都一样。在曹家沟的堤岸上,父亲负责“石练工程”,就是用石头垒河堤。石练工程以组为单位,以户为单元,每户根据人口多少,负责10米8米长短不等。挨着父亲的一家人,小伙子才中学毕业,不大会干这个技术活,放上去的石头总是牛头不对马嘴。
这一天也是巧,正好质检组的人来到,指着一处要小伙子返工。小伙子犟了几句,这帮人就动了手,要把小伙子抓去指挥部“接受教育”。
父亲突然大吼一声:“你们敢动一下人试试!”
声音太高了,传出很远。父亲有着唱山歌的嗓子,一河两岸的人一下醒过来,几乎同时吼起来:“再动下人试试!”
那帮人傻了,一动不敢动,空气也凝固住了。
指挥部的车开来了,又开走了,所有的领导都来了,又走了。毕竟,这事说不出谁的对、谁的错。毕竟,事情可以复杂变简单。
这一天,整个工程停工一天。父亲的名字被写在黑板报上,受到通报批评。这是父亲一生里,唯一浓墨重彩的一笔。
5
1998年7月18日,峡河发了一场百年一见的大洪水,暴雨整整下了一天一夜,桶伸出去,收回来,就是半桶水。大雨封门,屋里的人们连尿都送不出去,都尿在了屋檐下,被雨水带去远方。
雨住了,两边山上像群牛被剥了皮,都是泥石流的痕迹。河里的草、柳树,河边的庄稼地,都不见了。有些地方凹下去,有些地方突了起来,一些大石头,也不见了,有一些被挪了地方。雨住得猛,水也消得急,不知从哪里来的树木被搁浅了下来,横七竖八堆了半河道。
那时候,我家里只有3间土坯房,我还没有与父母分家过,人都在时,屋子就显得更拥挤。晚上睡不下,父亲就在牛圈顶上铺了竹帘,支了张床,牛整夜反嚼,呼呼哧哧,搞得父亲整夜睡不着。全家都意识到,无论如何都得盖新房子了。
满河的木头正好派上用场,比从山上伐下来省事多了。那时候林业政策紧张,墙上有标语写道:“你砍一棵树,就是砍下未来子孙的一颗人头。”山上的树密得狗都钻不过去,老死的树倒下来,架在别的树枝上,下过雨,长出木耳或猴头菇。即便这样,盖房的木材指标就是批不下来。
我和父亲都有一身好力气,那时候才从外面引进一种手锯,叫“扒扒锯”,轻便锋利而高效,一个人就可以操作。没半月,院里木材就堆不下了。松木、椿木、青岗木、橡子木都有,粗细长短齐备。父亲用他的木匠经验计算了一下,盖3间大房的木材已经绰绰有余了。
接下来的事是修房基。无基不成墙,无墙不成房,地基是基础。当时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只要达到了一定人口的家庭,可以先修房后申请地基审批,地基批复的过程十分复杂漫长,而青春的女儿或儿子的成长却不等谁。这也算是地方规则人性合理的一面。
建房基和垛墙的过程虽沉重却漫长,平常得构不成记忆,如同每日不值一提的三餐,真实简单得仿佛不曾发生过。
有些记忆的是上梁的事。那时候建房特别讲究的是房梁的木材要“三椿”,即香椿、臭椿和旺椿。香椿和臭椿易得,最难的是旺椿。旺椿树山上并不缺,缺的是好材料。这种树,百棵难有一棵成材料,不是太弯,就是烂心。费了好大劲,终于从老鸹顶上找到了一棵,脸盆粗,壮而直。
那时候杨师傅还在。他是河南南阳人,在这里落了户,是父亲的搭档,木匠中的极品,粗细不怵,能画会雕,十里八乡的主梁龙凤图都是他雕的。
这天,我们请杨师傅给主梁雕龙凤图案。左龙右凤,栩栩如生,像要飞走,又像被什么绊着。雕完了龙凤,该上的材料已经组装就序,木架立起来,白亮闪闪,庄重又壮观。
给同行干活,匠人们特别用心,每一件木头都过了刨光。杨师傅坐在大梁上唱起来。他有这个悬空的胆量,也有这个特权——在老家时,他是家乡剧团的主角,能生能旦,能弹能拉,特别是一手二胡拉得人百肠回转。
这回,他唱的是曲剧《陈三两》选段:
陈三两迈步上公庭
举目抬头看分明
衙门好比闫王殿
大堂好比剥皮庭
可怜我青楼苦命女
今日落入虎口中
放大胆我把庭堂上
问我一言我应一声
……
他两腿骑绞在大梁中央,距地面高有三丈,花白头发和滑稽的大红秋衣被风吹得起起落落,像要飘走。这是一出苦情戏,在今天这个喜庆的场合并不合适。这一刻,不知道他怎么了。他唱了一段又一段,怎么也停不下来,越唱越起兴,起唱越高亢,唱得天地间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
峡河在山根流淌,山上的杨树正提前黄着叶子。晴空瓦蓝,白云东渡无息。
这一天,是农历八月十四。十天后,杨师傅就真的走了。
6
我家新建的房子很快被罚了4000元,理由是“没有木材指标”。镇林业管理站的年轻人也知道木材的来历,但怎么解释也没用。反正,没有审批指标就是盗伐林木,“不坐牢已是手下留情了”。
我们全家头一次开了一夜会,寸肠纠结,最后一致决定——送礼。
第一个被送礼对象是镇党委书记,他是一把手,只要他一句话,一切都好办了。
我和父亲出马。刘书记的家在县城的一条窄窄的巷子里,问了半天,才找到那副铁皮大门。春节贴下的对联因日久被风雨剥蚀得字体淡泊,与鲜红的大门漆彩对比反差鲜明。刘书记在镇上没有回来,他的爱人,一位扫马路的清洁工正拿着扫帚回来。听说我们从丈夫工作的乡下来,很热情。她戴一副眼镜,门牙少了一颗,说一口甘肃味普通话。
我们带来的是两盒茶叶,叫商南青茶。为了不过于醒目,用一个塑料袋装着。茶叶出自邻县的试马镇,在方圆左近有些名气。每年采摘季节,家乡的妇女孩子们都会全体出动,它也许出自邻家某个女孩之手呢,我心里想。
饭桌上,我和父亲忐忑不安,一碗面条都没吃出味道。
说明了来意。书记夫人说,东西你们带走,话我一定传到。父亲说,一点意思,不收下,我回去咋吃得下饭?最后,茶叶放下了。
几天后,茶叶原封被退了回来。送来的人放下茶叶,没有一句话。
接下来的送礼对象是林业站长,他掌握着执法罚款权,罚多罚少他可以说了算。
有了上一次送礼的打击,这一回我和父亲更加心里没底了。父亲说,算了,你去,我不去了。我说,最后一次吧,成不成最后一次。
林业站长是一位年轻人,几天前已经见过了。我们没有去他家,去了他的办公室。这一回,我和父亲什么也没带,因为根本不知道带什么东西。站长说:“我知道你们干什么来了,什么也不用说,说啥也没用。告近你吧,镇里财政吃紧,工程欠的材料款都没着落呢。”
我知道,他说的是河堤工程。
回家的路上,父亲一句话不说,只是叹息。最后说:“算了吧,把牛卖了。”
家里有两头牯牛,它们是一对,耕田扒地时,正好配合劳动。黄泥地板硬,又有坡度,一头牛无法把犁拖动,拖动了,也翻不出深度。两头牛,又常常难以配合。黄牛顽劣,性子倔犟。我家的黄牯和黑牯是多年的搭挡,从不打架,像亲兄弟。
自我有记忆始,家里就一直养着牛。父亲常说,你爷爷一辈子日子不好,啥也没留下,就留了几头牛。老旧的牛圈几经翻修,从草顶到瓦顶,从石槽到木槽,那碎石斑驳的屋脚就是见证。每年霜降时节,父亲在前面扶犁催牛,我们全家在后面撒种撒肥,天地苍黄,一切无语而忙碌。核桃树的叶子从树顶乌鸦一样落下来,覆盖在新鲜的麦垅上、地硷边。
我们的家族史,我们的日子,就是这样走过来的。
两头牯牛,牛贩子给了4000元,仿佛商量好了似的。
这是我们家喂养的最后两头牛,也是我们村最后的两头牛。从此,我家养牛的历史就结束了。也是从这个时候始,在老家,我再没有见过一头牛的影子。
牛“得得”地走在通往山外的路上,它们无事一样,欢天喜地,不时顶碰一下对方的头,啃一嘴路边的树叶或青草。
父亲跟在后面,突然哭了。
7
河堤完成了冬季工程,已是腊月二十三。
天空落下一场大雪来。密密匝匝的雪花落下来,在空中先是斜斜地飘飞,后来变成垂直的降落,雪籽打在脸上,有些生疼。深冬季节是没有鹅毛大雪的,鹅毛大雪只出现在还不是太冷的初冬或者已经冷过劲的初春时节。
家家户户开始了过年的准备。高粱的皮还没有剥下来,蒸馍的面粉还是麦粒,猪还在圈里,柴还在山上,积攒下的事太多了,忙不过来。
我又和春子商量着去矿山打工。矿山最好的挣钱机会不是春天,不是夏季,也不是冷暖适宜的秋天,是人员大轮换的过年季,所谓钱财绝处求。老板从矿上打来了一遍又一遍电话,工人们病的病,逃的逃,他急得死去活来。
爱人已经身孕8个月,大肚出怀的,到了春天,孩子就将出生,等着一大笔钱要花。而春子家的女儿小玲,也定在来年4月出嫁,还差着一笔嫁妆钱。
家乡至灵宝要在县城转车,峡河至县城也没有直达班车,要在镇上转。这样一段一段转下来,要花很多冤枉时间和车费。有一种车可以直达矿山,就是后开门的吉普车,我们叫它“大屁股”。大屁股吉普力大无穷,一次能乘坐十四五个人,烧油也厉害,所以票价很高。搭这种车,准确的叫法不叫乘坐,叫“码”,就是人像石头一样码在一起,胖瘦高低搭配,不留一点空隙。大屁股吉普逢山越山,逢河蹚河,走的都是小路,能节省路途和时间。
8个小时,终于到了陈耳。
陈耳是洛南县的一个小镇,是陕西通往河南灵宝的最后一站。我们要去的方向,将翻越高高的秦岭,这是一条最近的路。
一座指天的高岭突兀在眼前,看岭头,群峰嵯峨,隐隐约约有白茫茫的雪。凭经验,路程不近,已是下午4点,白天留给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我和春子背着行李,里面是胶鞋、工作服、换洗的内衣、矿灯、手套、零食……背包沉重。
这是华山以西秦岭的又一道主峰,山坡上,草木倾斜,不远一段就有一个坑口,铺着蜿蜒的铁轨,铁轨在坑内灯光的映照下,向山体内延伸,不知道伸到了什么地方。它们像两根长长的吸管,矿车、工人、浑浊的流水,从吸管的一头流出。
成群的骡子,从山上驮着矿石往下走,沉重的矿石把它们的腰身压出微微凹形。小路被长年如一日的铁掌开凿出一条深槽。槽内泥泞,无法下脚。从山下向上的骡队驮着各类物资,也驮着人。它们在相逢处,会各自让道。稍稍碰撞,负重的一方都会猛然趔趄一下。
终于到达岭头了,岭那边是河南地界。
残阳把最后一抹余辉涂在我们脚下的小路上,也涂在我和春子汗津津的脸身上。从此,它也将涂抹我们新的生活和新的故事。
眼前远远近近是一面面花白的裸崖,像从天上垂下来的瀑布。
尾声
相比于后来十几年的矿山爆破工岁月,那些挟风带雨的漂泊生活,这一年的一切,实在算不上什么,可为什么又总是回望?
我的父亲,2016年酷夏,在一片蝉鸣声中走完了一生,走时73岁。
春子,从小和我一块和着尿泥长大的发小,2008年死在了山西翼城铁矿,是我去了结的后事,其间与矿主进行长达一星期的艰难的赔偿谈判。事故到底是如何发生的?发生的矿点在哪?至今都是一个谜。
当年镇里的干部们,如今大约都已退休了,在最底的基层,他们奉献除了自己的汗水和整个人生岁月。无论成绩大小,也都值得尊敬。
至于桃坪镇,2014年又撤并到了现在的峦庄镇,峦庄现在成为一个移民搬迁安置点,有移民人口3000人,成为一个新的人口、经济中心。
作者 | 陈年喜
编辑 | 任羽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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