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白先勇的《纽约客》,不禁想再温故一遍《台北人》。第一遍读《台北人》就被它的情所吸引,牢牢地抓住了我的心,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深情久久地笼罩着我的情绪,挥之不去。白先勇是国民党高级名将白崇禧之子,由于这个身份,让我在读《台北人》之前不免怀有偏见,带着失去故土之痛、思念故土之情来理解里面的人物,越读越痛,越读越悲。那种悲戚仿佛变成了《台北人》中大小人物的共同气质,让书本一出场便定格在了悲凉的基调上。
时隔大半年再读《台北人》,心境与感悟竟变了大半。说起来还得益于白先生的《纽约客》。此书在表面形态上与《台北人》并无二致,只是将流落的大陆人在地点上做了更改,他们从台北漂泊到了太平洋对岸的纽约。从一道海峡相隔跨越到一片太平洋的距离,书本的格局也跟着扩展得更大更广。《纽约客》中进阶式的小说布局,从乡愁、国恨延展到同性恋、艾滋病这样的世界性问题,进而引到人类的大爱。再读《台北人》,偏见褪去,豁然感受到书中更宽广的格局。
《台北人》中有形形色色的人物,包罗万象。上有精英阶级、达官贵人、名门将相,下有歌女、舞女甚至妓女,更别提寻常身份的饭店老板娘、教书先生、下人帮佣。这些人共同构成了这本集子的血和肉,作者在一本书的范围内显尽了人间百态。虽然写的是台北众相生,但所包含的人物却是从同一个土壤中生长起来的。书中的人物身上都涂抹着历史的颜色,他们或亲身经历过响当当的历史事件,或是历史的见证者,或生存在那个忧患重重的年代。他们都因这段历史深受沦陷之苦,背井离乡来到台湾,从此改变了自己的命运。这块具有时代特性的土壤再加上作者的出生背景,很容易让人对本书产生狭隘的想法,认为《台北人》是一册历史小说。
其实不然。不可否认,浓浓的“乡愁”在书中随处可见,是《台北人》的主题之一,可全书立意不仅止步于此。时代背景和历史素材孕育了他们,让人物身上承载着历史,更加贴近现实、活灵活现。再加上作者写实的手法,人物从土壤中生出了根,再从根中生出了情。可白先勇笔下的人物不仅仅只有历史的厚重感、对大陆的思乡情,还有对人性和历史规律的考量。在人性和规律面前,时代、历史、家乡、故国都虚化成了象征,烘托着情与智的冲突。
“今非昔比”的情怀承载着作者对人性和历史规律的思考。前世今生的对比,贯穿着《台北人》。白先生对辛亥、北伐、五四心怀痛惜,对重庆、桂林、南京等故土充满怀念,对中国文化推崇备至,都表达了今生比不上前世的倾向。《梁父吟》与《国葬》中,仙逝的都是民国时期战功赫赫的高级将领。当璞公与秦副官回忆起当年的辉煌岁月时,北伐、辛亥革命,作者的笔调是多么的骄傲与威风。《花桥荣记》中,作者对故乡桂林的描写最是动情,与客观和理性无关,家乡的一切都胜过眼前百倍千倍。《游园惊梦》中笔者对中西合璧的园子的细腻描写,对传统昆曲的理解与推崇,像极了《红楼梦》,真值得仔细钻研一番。
读了白先生笔下的前世,很容易被引到一个理想世界,不自主地希望革命的成果得以保留,传统的文化得以传承,故乡的根能够还在。但是,作者却用各式各样不幸的结局终结了希望。《台北人》中中心人物的下场大多是悲惨的,这也预示着人们心中对纯洁理想的崇拜无法在现实中永恒不变地存在。当年参加振兴中华革命的赖鸣升、秦方毅、余钦磊,如今风华不再、处境落魄,竟比不上一般人。抱着过去影子不放的卢先生、王雄,总寄希望在现实中找回过去,却落得疯癫丧命的下场。
情怀与世俗常常被放在对立面加以考虑。人们总倾向于纯洁、传统、荣耀、高尚、灵魂、精神,它们承载着情怀和人性,被大肆宣传与弘扬——就如书中的前世。相反,人们总是厌恶色欲、物质、肉体、反传统、低俗、世故,它们携带着理性和世俗,被极力地唾弃和避免——就如书中的今生。如果有人将生命的全部含义都寄托于纯粹的情怀,那么只会与这世道格格不入,必将走向灭亡。如果有人将生命的全部含义都寄托于纯粹的世俗,那便是白先勇笔下的家冀兄和李将军家的少爷,《孤恋花》中的娟娟,他们是断了情怀的人,没有根的人。
其实,作者已在书中写出了人性和历史规律,这是一个情与智冲突又结合的世界,要顺势而为。例如《一把青》中的朱青,《金大班的最后一夜》中的金兆丽,《冬夜》中的吴志国。他们既没有抛弃他们的根也没有死抱着过去不放,他们没有在情怀与世俗中做单选题。只有这样世人才能在现实生活中活下去。
书中开篇有一个例外,那就是《永远的尹雪艳》。尹雪艳不老,尹雪月没有情怀,尹雪艳不世俗,她的一切超凡脱俗。任凭她的旧客新朋如何老去、如何思念,她都毫无改变;任凭书中同时代其他舞女如何惆怅、如何悲凉,她都无动于衷。文章用她疑似妖来预示这世间其实不存在这样的人、这样的世道,《台北人》用不同的故事对尹雪艳进行赤裸裸的驳斥。然而,既然人人心中都崇尚精神的高贵情怀,但现实世界却只能如此不堪呢?这大概囚徒困境能解答吧。
白先勇说,他写小说,是先有人物,再有故事,再有立意,最后考虑写作技巧。他写的人物是土生土长的、活生生的,立意则可能是埋藏在他骨子里不经意流露到小说中。全文没有说教,深刻的思想在星星点点中流露,让人边读边去探索和捕捉。白先生的写作技巧造诣高深,是现代文学培养之榜样。
首先,小说在如此短小的篇幅中场景切换自如,利用正序、倒叙、插叙等手法,将读着不知不觉中在时空中穿梭。几分钟读完一篇短文,回想起来不禁感叹,竟已然在民国和现今、大陆和台湾之间跨越了好几个轮回。其次,作者对写作立场的选择恰如其分。有时冷眼旁观,有时深陷其中,但都是如此冷静。最后,白先勇的衬托手法高超。小说中的对话、环境和出现的任何人物都是精挑细选,在文中起到重要的衬托作用。有时这些细节衬托了主题,有时细节转换了时空。书中出现的每一个人物都可以单成为主角,又起到烘托主角的作用。
白先勇的作品值得细细评味,《台北人》和《纽约客》书中的评论分析的到位、透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