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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水清心宁
一早起来,几辆大客车就停在了校园里。我们这一届毕业生要离开了,没毕业的要来欢送,全校师生一下子全集中在操场上,也不像平时那么有组织有队伍,整个校园一大早就成了露天电影院。
不管是认识的不认识的,大家脸上都是一会儿欢笑,一会儿伤感。等上了大客车,身边就剩下同县的同学了,到了县城,下了车,再没有欢送的同学,身边只剩下零星的几个同乡镇的,转身四散,独自坐上发往各自家乡的客车。
我突然发现,离别是一步一步的,每往前走一步,陪伴的人就少一些,离别的凄凉悲伤就增加一层。最后,人,只剩下独独的一个,孤单单的,而离别的悲伤最为沉重,却没有人再来分担,压得自己腰身都无力直起来。
像从一场刚做了一半的梦中突然醒来,怎么也回不去了。离开了那栋教楼,离开那间宿舍,离开那片操场,那面碧湖,那些广玉兰,离开了似乎刚刚熟悉的同学和老师,离开了她。
毕业照也拍过了,留言簿也写过了,离校前各种聚会也把话说了一遍又一遍。该说的,要说的,都说过了,只不过还有一句想说的,在心里重复了一千遍一万遍,就是没敢对她说。
每天晃来晃去,再也见不到一个同学的身影,现实让我清醒地认识到,再不找机会,心里的那句话,这辈子不仅是没机会,恐怕连说出口的资格也没有了。
带上所有的钱,骑上那辆三枪自行车,默念着留言簿上她写的那个地址,我去找她。
去她家里,要经过我读中学的布湾镇,再经过读师范的那座龙口小城,然后,穿过她所在的那个小县城,再去她所在的小镇,最后是一个名字叫作高陌的村庄。
虽然整个路程只是一串文字,我并不担心这个。打小听过“路在鼻子下面”的话,相信只要多问,不信找不到自己要走的那条路。
那天早上走的早,只感觉天是暗的,风是凉的,到了布湾,天亮了,是个小阴天。心里有那么一丝隐忧,转而庆幸,没有了毒日头,凉快天不刚好赶路吗?
等我突然感觉到有豆大的雨点砸在头皮上时,我的庆幸就变成了惊慌。再看公路两旁只有一望无际的收割后的麦田,连棵避雨的大树都没有时,我只能让自己暴露在风雨中了。
开始我还边使劲蹬车边寻找避雨的地方,很快我就从徒劳的寻找转为任由雨水的抽打,夏天单薄的衣服,由外而内很快湿透。最终我停了下来,雨水从头上流下来,影响了视线,雨中的汽车似乎也更加急速地驰行。
我就那样跨坐在那辆三枪自行车上,两脚支地,说不上有沮丧或是后悔。即便这样子,那一刻,我仍没有折回头的想法。我甚至想到了骆驼祥子淋的雨和我是一般模样的。
雨终于渐小停止,风吹在身上一阵阵发冷发紧。我拧干衣裤,更加用力地蹬车来抵挡雨后凉风带来的寒意。
因为毕业之前骑车去过读师范的小城,原本中午应该赶到,这场雨却让我傍晚才到达龙口。我去了已经毕业的学校,趟进空荡荡的宿舍,只是水电都关了,也不会有被子蚊帐,喂饱十几只蚊子,得到栖身的地方。
等我吃过早饭,口袋里的钱花去了一小半。问路边的人怎么去她所在的那个县城,接连两个都一脸的茫然,还拿怪异的表情看着我,似乎我问的地方,不在这个世界上。一想,也难怪,从一个小城中央去另一个小城,任何一条路都能走得到,只是下一个路口转变的方向不同罢了。这样一想,我骑车去了汽车站,跟在去那个县城的客车后面,好在,车在城市里都走的不快。
到了她所在的县城,已经是中午了,我骑车行走了从未走过的最远的路,置身于离开家最远的陌生小城。太阳毒辣辣的,但想到离她应该很近了,连阳光也不觉得很刺眼。
再问路边的人去她的那个小镇怎么走,却发现本地人的方言我根本就听不懂。可能是我一身皱巴巴的衣服,凌乱的头发让人误以为不是好人,难得有人回答,也是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我进一家店里买了包饼干,和老板套近乎,他给我指了大致的路线。
就这样一路上我不停地买东西换取别人的耐心,一路走,一路买,一路问。只是不敢再买饼干,口袋里的钱只能一块一块地花,买口香糖,耐嚼,却不能咽下去充饥。还好,花完最后一块钱,我终于知道前面这条路走到头,一个大水塘右拐的第一个村庄就是了。
远远的有狗的凶猛叫声,我推着自行车硬着头皮往村口走,恨不得自行车变形成盾牌抵挡不断跑出来的大狗。
没走几步一位中年男人牵着一头乌黑犄角的水牛往村外走,我迎上去,礼貌地打过招呼,问哪是她的家。男人的回答嘀溜溜像鸟鸣一般难懂,好在他热情纯朴,重复了好几遍我终于听明白,他们村里没有这个娃子。
怎么会呢?我找错地方了?记错了?还是她写错了?当时我就觉得奇怪,小镇和村庄的名字居然是一样的。我见男人想扯着牛绳要走,赶紧说,你们这里有没有在龙口县城念师范的女孩子?那男人一听笑了,又是一阵鸟鸣,我大致听出来是有,然后是一个模糊的名字,应该是她的乳名。那男人回身用手一指,十步之遥的一座院子,大门虚掩,似乎刚刚才出现在那里。
我突然的紧张,连说声谢谢都忘记了。
我该怎样推开那两扇大门?我怎么说来这里的目的?我这样的突然到来,会不会显得很唐突?
这时那两扇门被人打开,弯腰走出来一个扎围裙的女人,手里端着箕筐,像是倒灶膛的草木灰。
我正不知如何是好,感觉自己脑海里什么都还没做好准备,身后牵牛的男人应该是没走远,又是一阵鸟鸣,那女人丢下箕筐,在围裙上揩了揩手,径直向我走来。不等我开口,女人一脸慈祥地问,你是找我闺女的?俺闺女的同学?哪的?进屋坐。她的话我居然都听明白了。
我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应该是按问话一一做的回答。当我听说她不在家,要好几天才能回来时,我车把一拐,不知道哪里来的撒谎的才华,紧张之时竟然出口成章:“阿姨,我就不进去了,我们结伴出来玩,顺路过来看看,还有几个同学在路边等我呢。”
不容她挽留,我仓皇逃离了她的家门口。
那个夜晚我一个人骑行在陌生的乡间公路上,至今我都没觉得惊慌和害怕,反倒是夏夜的田野让我的内心无比的轻松。头上是满天的星斗,耳边是一片的蛙鸣,偶尔有萤火虫一闪一闪地飞来,眼看快到跟前,又一闪一闪地飞远了。我甚至没怎么辨别方向,轻车熟路地回到了她所在的那个小镇上。
夜晚的凉风吹来,我想我是累了。在那个叫高陌的小镇的马路边上,我坐下来,那辆形影不离地陪伴我两天的三枪自行车静静地立在那里,它不愿意再载我回到她的那个村庄,也不愿意再在这里停留,它清楚地知道,我了却了一桩心事,它和我一样,都希望早点回家。
时至今日,我也只是偶尔想起,年少时的那一次漫长骑行。除了暴雨和暗夜,饥渴和劳累之外,我还明白了一件事情:喜欢,仅仅只是喜欢一个人,原来是这样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