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在水泥沙石的跑道上跌倒时,风从我的耳边刮过,有一种呼啸的凛冽,同学们的加油声越来越遥远,又越来越近,我爬起来,膝盖传来一阵刺痛,我拒绝了老师受伤了可以下场休息的建议,一圈跑道400米,3000米的赛程,已经跑了五圈,剩下只有两圈半,我怎么能够放弃。
妈妈,是你对我说的,人生给我出了一个又一个难题,不是下场就可以休息。
我最终还是输了比赛,老师带我去简单包扎了一下伤口,嘱咐我回家了好好休养休养就匆匆离去,邻居阿梅被老师放了假送我回家,我租了一个摩的,从学校到家里有30分钟的车程,本来已经讲好价钱司机却在把我们送到之后以路途不平为由向我索取再多两块钱的车钱,我掏掏口袋,预留的车费之外哪里还有半分多余的钱。
我看向阿梅,她的眼光看向别处,不屑,空洞,不愿,我只得走进屋里,爷爷睡在躺椅上,悠闲地听着一段广播,听了我的请求,哼了一声关掉广播,背着手走进里屋,“没用的东西,输了比赛没有奖金还有脸找我要钱?”我的心闪过一瞬间的酸,这样的羞辱已经够多了,有什么好难过的。
奶奶从里屋踱出来,塞给我两块钱,“快去给他让他走,不要停在这里惹邻居闲话。”
出来的时候阿梅还在那面无表情地站着,看我出来,终于跟我说了话,“快把钱给他,不给他不让我走!”
摩的司机拿了钱,踩响车子留下一阵烟飞速离去,阿梅看也不看我,飞奔进自家屋里。
我到菜园子里折了点菜,清炒了一下,就着爷爷奶奶剩下的饭吃了一点,这之间,爷爷仍不愿出来见我,奶奶出来给我的饭里加了一点酱就再也没有出来。
晚上我趴在被子里写日记,写着写着就流下了眼泪,平常写日记我都不会哭,不管是怎样的委屈,怎样的责难,怎样的难过,也许是因为今天膝盖是真的很疼,我换了一个姿势,还是疼,然后我就开始疯狂地想你,疯狂地想爸爸,想你们还没有离婚的时候我的快乐和不快乐,即使那时也是不快乐要多一些。
我想明天我该去医院看看。
我给爸爸打电话,他说小妹妹刚刚打了防疫针,没有钱再给我去看膝盖的伤,摔倒了擦破一点皮过几天就能好了。
我又给你打电话,打了好几个你都没有接,后来你给我打过来,说在给小弟弟喂饭,没有听到。你听了我的诉说,说跟叔叔商量一下给我一点钱去医院看看。
其实我更想听你说你来带我去医院看看。
你真的给我送来了钱,虽然只有五十块,我去乡上的医院看了,医生说没有事,给我消了炎,开了止疼的药,五十块还有结余,我就去买了一袋糖,这样如果再疼起来的时候我就不怕了,剩下的钱我都存了起来,再有意外的时候我就可以应付一下了。
妈妈,你给我的这五十块,在我后来被病痛折磨得死去活来的时候,依然给我温暖。你唯一一次带我去你家里,我就知道你在现在的家里也并不是特别幸福,叔叔常年在外打工,小弟弟调皮捣蛋不听话,婆婆是个十足的不明事理的人,家里大事小事全都推给了你,还动不动就说你这做得不好那做的不好,我去你家的时候她也是对我冷眼相看冷语相对。火爆脾气的你对于婆婆的刁难从来却都是逆来顺受,只有在跟我说的时候才露出一点点的委屈。
我劝你不要委屈自己,你却说不想让弟弟再成为第二个我,当初就是因为不懂得忍受,才和爸爸分道扬镳走向陌路。
你说,但凡有一点可能都不会答应把我留给爸爸,爸爸的铁石心肠,爷爷的势力,奶奶的懦弱,没有谁能够给我一点童年的呵护。
起初我并不明白,那一点可能就这么难吗?我会煮饭做菜,我会干家务,我甚至农活都会,初中都已经是义务教育不需要出多少钱了,初中毕业了我会自己去赚钱,你怎么就不能跟爸爸争取把我要回来?
后来我去了你婆婆的家,我瞬间明白,你刻薄的婆婆怎么可能会容许你带着一个流着别人的血姓着别人的姓的孩子进入她的人生,还要她的儿子负担一部分成长的费用和精力。
我的膝盖越来越疼,爷爷去学校闹了几次,说是在学校受的伤理应由学校负责,刚开始校长和班主任还好言好语地跟爷爷说话,后来就直接跟保安说不让爷爷进校园,我始终沉默,跟在爷爷的后面亦步亦趋,他骂我“赔钱的货”,我装做听不到,眼睛看着路从学校门口一直延伸,延伸到我看不见的地方,我的路在哪里呢?
爷爷没有从学校里给我要到一分钱去看病,他也就不再管我,他说他那个年代的女孩子摔跤受伤是常有的事过不了多久就会好。我每天夜里都从疼痛中醒来,吃一粒上次买的止疼药,沉沉睡去,他们说止疼药不能吃多,以后会落下病根,所以即使疼得再厉害我也不敢多吃,我还要去赚钱养活自己,怎么能落下病。
我从学校休了学,想把病养好,我想着养好了也就不再去上学了,我可以出去打工,村里不是有好几个姑娘出去打工赚了钱回来家里当个宝吗?我不指望他们能拿我当宝,至少应该不会恶言恶语了吧。不过我想我应该不是特别想回来了吧。
疼到我受不了的时候,我就给爸爸打电话,给你打电话,爸爸骂我,说我是来要他命的,你嗫嚅着不说话,说话了也只是说你的难处,我挂了电话,眼泪簌簌地落下来,我不知道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你们对我的不管不顾,我真想问问你们,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承受你们这失败的婚姻。
直到我在家里做着饭毫无预兆地晕倒,爸爸才回来,带我到镇上的医院去看,医生看着我腐烂脓肿的膝盖倒吸一口冷气,说,孩子,你是怎么忍过来的?我看着他,觉得他真像亲人,好久没有人叫我孩子了,爸爸和你都叫我的名字,爷爷叫我赔钱货,奶奶每次叫我也只是一个唉,而我亲爱的可爱的同学们,他们用他们稚嫩的声音,肆意地散播我家里的一切,甚至学爷爷叫我赔钱货。
爸爸板着脸去交了钱,又带着我去做了这项那项的检查,这之间没有跟我说一句话,我沉默地跟着他,也不知道该不该跟他开口说一句“谢谢!”。
过了几天爸爸去医院拿了结果回来,脸黑得像一块炭,身体周围散发着浓浓的怒火。他拉着爷爷奶奶走到里屋把门重重地关上,我坐在大门口,隐隐约约听到他们的对话。
“骨癌,这丫头的病恶化成骨癌了,还是末期,最多活半年!”这是爸爸的声音。
“什么!那得花多少钱,一定要去学校闹,是在学校受的伤,他们要负责!”这是爷爷的声音。
“先送这丫头去住院吧。回头再找她妈要点钱,毕竟是亲骨肉。”这是奶奶的声音。
“要,怎么能不要,她妈,学校,统统都得要,要我老子一个人背这冤枉债,做梦吧他们!”
他们还说了很多,我都听不到了,我的耳朵边又有风吹过,冰冷的刺骨的,像是严冬里割到骨头疼的寒风,而此时明明才七月。
我住了院,先是市里,后是镇上,最后爸爸把我转到了乡里,听说学校出了钱,但是远远不够,爸爸拿了一部分去赌,说是可以给我赢回一笔治疗费,结果输了一个精光,回来看我睡了,恶狠狠地对着我说都是被我赔光的。可是我的膝盖那么疼,全身都那么疼,怎么睡得着,他的每一个字我都清清楚楚地刻在心里。
我已经哭不出来了,身体的疼已经盖过了心里的疼,而我已经习惯了身体的疼。
我瘦得皮包骨头,膝盖溃烂流脓,散发着恶臭,爷爷奶奶都不愿意来照顾我,爸爸整日带着他的小女儿到处玩,大伯实在看不下去,就让暑假在家的堂姐来照顾我,堂姐看着病床上的我动也动不了,声音里满是哽咽,“妹妹,你还这么年轻。”
是啊,我还这么年轻,我不曾享受过一天家庭的温暖,我还对书里描绘的爱情充满期待,我还没有实现我的梦想,我怎么就这样一身坏骨躺在了病床上呢?
妈妈,你和叔叔来看我,小弟弟躲在你的身后怯怯地叫我“姐姐”,我忍着疼对他做了一个鬼脸却把他吓哭,大概是病痛让我面目可憎了吧。
叔叔抱着弟弟出去了,你坐在我身边,拉着我的手,哭着对我说不要怪你心狠,家里开销太大,婆婆又死死地咬着不让你给我出钱,你和叔叔瞒着她才给我凑了几千块的医药费。你又对我说不要怪叔叔,他已经瞒着家里尽力了。
我挤出一丝笑容,说不会怪你和叔叔,我假装看不到你脸上如释重负的表情,“这辈子欠你的,下辈子还给你。”
你请了假,在医院里和堂姐一起照顾我,你喂我吃饭,给我擦身体,陪我说话,我想幸福大概就是这样吧。后来你婆婆闹过来,在医院的走廊里大声质问你不上班不照顾儿子在这里照顾一个快要死的人干什么。
你安抚走了你婆婆,进到我房间满脸抱歉地看着我,我别过头,不想看你,回去吧,都回去吧,我不需要照顾。
我的身体越来越差,膝盖长了一个大包,里面都是血水,医生把他戳破让血水流出来,过不了多久又再长一个出来,又戳破,如此往复,我已经感觉不到疼痛,我身体里的力量随着血水一点一点慢慢地流出,到最后连睁眼都觉得困难。
医生说还是回去等着吧。
爸爸把我接回了家,安置在一间小房子里,我原先的房子腾了出来,他们说不想我在那个房子里去。每天只有奶奶每天来给我喂饭擦洗,我隐隐约约觉察到你来看过我几次,奶奶的动作没有那么轻柔,你絮絮叨叨地跟我说了好多话,我都听不清,我开始出现幻觉,我看到我们一家人开开心心地生活在一起,你在厨房里做饭,爸爸在收拾桌子,我一会去厨房瞅瞅你,一会去瞅瞅爸爸,爸爸过来追我,我嬉笑着跑开,你从厨房里走出来,对爸爸说,“别追孩子那么急,小心她摔着。”
妈妈,再见吧,我太累了,我已经不再想爱情和梦想了,我只想去那没有这么多伤害的世界!
而我那最后一场关于亲情的幻想,大概真的是要下辈子了吧!
几多愚昧,几多无奈,我并不想说它是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