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
“走了。”
“马上就正月十五了,过完元宵节再走吧!”
王斌笑笑,点上了一支大前门,猛吸了一口,吐出了长长的烟圈。
我看了包装盒,是那种3元的。
“什么年代了,还抽这种3元一盒的烟?”我埋怨着,掏出了一盒中华扔给他。
王斌又扔了回来。
王斌掏出手机,打开某个APP:“木犊,看看,这是我这一年送外卖的收入。我跑一单,去掉各种费用,就净挣三四块钱,也就是这一盒烟钱。”
王斌刚刚四十出头,头发总是乱糟糟的,他总是喜欢把外套披在背上。
在我的印象中,将外套披在背上,这是八九十年代村里中老年人的“流行动作”,尤其村支书等有身份的人更是如此。
但是这个披衣习惯却能让王斌这样的中年人“提前步入老年”。
“你这个也太便宜了。抽烟和喝酒一样,少喝酒、喝好酒。”我把中华装进他的口袋,强硬的将他衣服的袖子套进他的双手。
王斌笑着任由我摆布,满脸笑呵呵。
我恨恨的看了他一眼:“大年初一的同学聚会你都不去,甚至连聚会群都退出来了。知道大家怎么说你的?说你太独、太狼性,没有感情。”
王斌嗤了一声:“狗屁同学聚会,一个个都是心怀鬼胎,不是显摆的就是乱搞的,老子看不惯他们,去个屁!”
王斌接着又将聚会的组织者骂了一通,骂完好像不过瘾,又将群里的人挨个批判了一通,越往后骂得越难听。
不过他这个愤世嫉俗的样子好像又回到了结婚前的状态,虽然每天骂天骂地,从美国骂到小日本,但是状态很好,身上仿佛有使不完的干劲!
“去坟上走走。”王斌好像骂累了,站了起来。
又点上一支烟,又是猛吸一大口,这一次吸的有点急,他被呛到了,剧烈的咳嗽了起来。
我踢了他一脚:“你个狗日的,从小就不听话,现在都脑梗过一次了,还这样抽烟,不要命了?”
我的心里非常难受。
王斌是我的发小,自小命苦。
他的母亲有点呆傻,父亲是个瘸子,父亲喝了酒就会揍他们娘俩。小时候的王斌,被吊起来打的次数多到数不清。
从小学起,他的学习就没人管,天天逃课去外面玩。放学后也没饭吃,便经常跟着我去我家蹭饭。
这一蹭就是十几年,直到他初中毕业走上社会。
我考上大学以及在外工作这些年,每到农忙,王斌都会准时回到村里,帮我父母收粮种地;甚至我父母生病,都是他在医院陪护。
我父母一直要认他做干儿子,他都只是憨憨的笑着不答话。
这几年王斌在外面送外卖,凭着吃苦耐劳,在县城贷款买了房,娶了媳妇,还生了一对可爱的双胞胎儿女。
本以为他的日子从此好了起来,我还计划着带上父母和王斌一家去三亚看海。
但麻绳专挑细处断,老天总是为难苦命人。
去年王斌的家里接连出事。
先是王斌的父亲酒后摔倒瘫痪在床,之后王斌自己又脑梗住院,虽然他凭借强大的意志力,恢复得很好,但是左半边身子还是有点僵硬,看起来就不太灵活。
但即便如此,他依然坚持白天去快递站做日结,晚上送外卖。
用他的话说,白天自己身子不方便,送外卖抢不过那帮同行,但他脑瓜子好使,他“错峰出行”,晚上吃夜宵的人多但送外卖的人不多,他晚上送,越送到深夜越少同行竞争,挣的钱越多。
胡思乱想间,我们已经走到了村东头的坟圈子。这里是我们村的集体墓地,我们这里还是土葬。
“木犊,你看,那块墓地咋样?那块地,死中有生。我要是哪天不在了,你就张罗一下,把我埋到那里。”王斌站在一处田埂高处,指着前方,满脸笑呵呵,脸上竟然有欣喜的表情。
我从他的口袋里拿出中华,抽出一支烟递给他:“快用烟把你的嘴堵上,大白天的胡说啥呢?”
王斌这次没客气,熟练的点着中华烟,用粗短发黄的食指与中指夹着烟,指着前面:“木犊,你看,夕阳西下,那些墓碑的投影,远看像不像兵马俑?我觉得老三说得对:黑色的墓碑、黑色影子,黑衣黑甲,是大秦的锐士。我们都是秦始皇的卫兵,死了都要去守护他老人家的。”
老三,据说是78年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高考生,但因为出成绩后被人冒名顶替。
一夜之间,他疯了。
从此,他成了我们的守村人。
王斌仿佛意犹未尽,拍拍我的肩膀:“老三确实说得对!老三说你是木命,利在东南。果然,你在上海,现在有房有车有媳妇有子挣钱多,果然没去错地方。木犊,我媳妇和娃,就交给你了。”
“滚!老子不是曹孟德。你不是马上要去挣大钱吗?赶紧滚去挣钱,你媳妇和娃,你自己去养。”
王斌对我的怒骂不以为意,从我的手里接过烟,抽出了两支,给了我一支。
我虽然很不想抽烟,但看他苍白的脸,还有那似乎乞求的眼神,尤其是他主动点着了打火机,我便没有拒绝,点着烟,默默吸了一口。
王斌却没有给自己点烟,而是收了起来,并将打火机装进口袋。
他认真的看着我:“木犊,我的好兄弟,我说的是认真的,我决定戒烟了!我这个病,最怕二次犯病,我最近感觉不太好,可能随时会去见阎王,所以......”
我实在忍不住了,在他的脑袋上狠狠的拍了一下:“你都感觉不舒服了,还要出去干活?想啥呢?好好在家待着,要是不舒服,给我打电话。”
王斌使劲抹了一把脸:“你知道的,我第一次犯病,我媳妇就差点不肯救了。不怪她,我俩都是穷家的,我们穷人,命不值钱。如果我再犯病,即使她要救,如果我清醒我一定不会同意的。到时候,我是说如果我突然不行了,你答应我,照顾好他们。”
王斌说完,满脸认真的看着我,他的眼睛瞪得很大,眼神有点陌生。
沉默良久,我掐灭了烟:“你只管好好活着,要是万一有啥事,有我在。听我的,你过完元宵节再走,元宵节咱们一起过。刚才你问我2024年的愿望是啥,我现在告诉你:2024年我的愿望,就是元宵节这天能做你儿女的干爸,一辈子。”
王斌看着我,嘴唇哆嗦了半天,眼睛里出现了晶莹的东西,但他还是憋了回去。
“木犊,我知道你爸妈对我好,对我如同亲儿子。之所以一直没有答应做他们干儿子,是我觉得,我不够格。”
王斌说完,朝着坟地深处走去。
他去的地方,是坟地里的小树林,是一片老坟,从我有记忆起,那里就从来没有后人来上过坟。
老三说,那里是这片坟地的“死门”。
片刻之后,那里响起了笛声。
王斌自小酷爱音乐,尤其喜欢笛子。他说笛子是一个有灵魂的乐器,吹出来的音乐祥和、美满。
听着笛声,我泪流满面。
王斌吹的竟然是《广陵散》。
这一刻,寂静的坟地,远处的王斌,虽然吹的笛声稀烂,却有如“竹林七贤”的嵇康,在刑场架琴,从容弹起《广陵散》,悲壮而激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