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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儿时去幼儿园，先是坐在父亲自行车的横梁上，那是上中班的时候。升到大班，就坐在父亲自行车后座上，尤其是下雨天，父亲宽大厚实的雨衣笼在我的身上，我把头贴在父亲的后背上，眼睛看着自行车轮轧在马路上，轧在街道的碎石小路上，又轧在沙土路面上，进幼儿园的大门了。
幼儿园位于住宅区里，是一个很大院子里的二层小楼。一层有两个大教室，是“爬班”和大班。爬班是刚刚会走路的孩子，不时还会手足并用的在地上爬一会儿。爬班和大班之间有一个宽宽的楼梯通向二楼。二楼是小班和中班。
爬班和大班的门前有一条走廊，家长接送孩子都止步于走廊。幼儿园的院子里依墙种着树木，还有两个供孩子们攀爬的架子。
幼儿园的教室很大，教室地面铺着红木地板，靠近教室门的位置，摆放着四五张浅绿色的长木桌，桌子边是浅绿色的有靠背的木椅。小朋友进教室后，自己找座位坐下，八点多开始吃早餐。每人一个搪瓷碗，老师提着盛着稀饭的桶，用饭勺将稀饭盛在碗中，再给每个人一个馒头或花卷，吃完一个，没吃饱的可以举手再要。
二
早餐后老师让小朋友排队，到院子里玩。小朋友只要不跑出老师的视线就可以。院子里地面是泥土，可以抓沙玩土，可以去爬金属架子，可以去树下找蚂蚁。
最快乐的事是在树上抓到东西南北虫。当然，这往往是男孩子们的拿手戏，他们胆子大，捏着紫红色的虫子，发出东—西—南—北的指令，虫子就会转动身体，很多小朋友围着看，虫子随着口令转动，围观的小朋友们发出快乐的笑声。
男孩子也会搞恶作剧，刚发出口令，突然把虫子伸到一个女孩子面前，女孩子就会发出尖叫声，冲出人群，胆小的还要哭着跑去找老师告状，老师就会让男孩子扔掉虫子。
春天毛毛虫多，男孩子要么抓毛毛虫吓唬女孩子，要么就会对某个女孩子叫：你头上有毛毛虫。那个女孩子会转着圈跺着脚喊：快帮我拿下来。男孩子一边跑一边喊：胆小鬼！什么也没有。有时候，真的会有毛毛虫掉在身上，胆子大的女孩子会用树枝将毛毛虫挑起来甩掉。老师也会组织小朋友们围成一圈，玩丢手绢的游戏。
三
十一点左右，老师让孩子们回到教室，第一件事就是去卫生间洗手。
卫生间的横杆上挂着几条毛巾，洗好手的孩子擦干手，把手巾传给其他小朋友。这时，卫生间比较混乱，有洗手的，有擦手的，有方便的。有的男孩子擦完手，把毛巾抛向高处，几个孩子就会去抢夺毛巾。
老师在教室门口招呼没回教室的小朋友，听到卫生间乱作一团赶快进来，一切就恢复正常了。小朋友坐在桌子旁，面前摆着小搪瓷杯，等着老师倒凉开水。如果教室太乱，老师就会一边拍手一边喊“一二，安静”，小朋友们随着老师一起拍手喊“一二，安静”……在异口同声的喊声中，教室安静下来。然后各自喝水，喝完水将杯子放回架子上，再坐回桌子边等着吃午饭。
午饭是一碗炖菜，主食为馒头花卷。炖菜里有肉片，有的女孩子不喜欢吃肥肉，把肉片挑岀来，放在桌子上，立刻会有男孩子把肉片拣去吃掉。于是，又有几个女孩子把肉片挑给那个男孩子，他则来者不拒照单全收。饭桌上的这些小事老师是不管的。
四
吃过午饭该午睡了。幼儿园的床是可折叠收放的。床的一端固定在墙上，床板由两块板子构成，中间有折页，每块板子下有一个金属条制作的W形的支架，将床板拉平支架落地，再铺上褥子就可以睡觉了。
放折叠床由老师带着几个男孩子去做，抱褥子的也是老师选定的几个孩子，被子则是每个小朋友自己去专门放被褥的房间抱出来，然后找床位躺下，盖好被子准备午睡。
教室中的床是依墙而放，占据教室一半的位置，呈凵字形。现在回想起来，冬天教室有暖气，不冷；夏天，教室南向一道门，几个大窗户，一点也不热，因为层高在三米以上的原因吧。
午睡往往从安静开始，以闹剧结束。先睡醒的孩子看到老师不在教室，就会把身边的小伙伴推醒，因为床挨床，有时候两张床铺上睡着三个孩子，多米诺骨牌效应，没多久孩子们都醒了。
一个男孩子将枕头用力甩向对面的床铺支架，支架在油光可鉴的木地板上受到外来力量向后滑去，前半个板床立刻变成斜面，床上的孩子滑落到地上。
这边的孩子也不甘示弱，将枕头甩向对方的床铺……于是，你来我往，整个教室人声鼎沸，枕头飞过来飞过去，床铺支好又被打塌，叫声笑声混作一团，却没有一句脏话。
教室门“呼”地拉开，闹剧终结者——老师站在门口，教室里的声音小了，随着老师的训斥声，大家安静了。叠被子抱枕头，排好队进到被褥间，把被子枕头递给老师，老师将它们码放在桌子上，一直码放到非常高的位置。
先前打闹的男孩子乖乖地帮助老师支好床，回到桌子边上坐好。
我们偷偷议论，老师去哪儿了，怎么又突然出现了。有消息灵通的孩子说，老师回办公室吃饭喝水了；也有的说，她们去厕所了，因为她们有单独的厕所；还有的说，她们去中班和中班老师聊天去了，因为中班的孩子小，老师不能离开……
我们坐在桌子边上准备好水杯喝水。有时候还会分到水果，几粒葡萄，半个苹果，一小块西瓜。然后又排队去院子里玩一会儿。
五
再次回到教室就是洗手吃晚饭，饭后坐在桌子边上等着父母来接自己。先被接走的孩子让人羡慕，他会和老师道再见，牵着大人的手走了。
我曾经体会过一次看着小朋友们一个个都走了，只有我坐在桌子边上，眼巴巴地望着门外，等着父亲来接我。
老师把木地板擦得锃亮，之后坐在桌子旁和我说话。好像是问我父母在什么单位工作，我一边回答一边透过玻璃门看着大门口，终于，一个骑自行车的人进了院子，不是爸爸，是妈妈。我匆忙和老师说再见，走出教室大门，妈妈说爸爸出差了。记忆里那是唯一的一次班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雨天在幼儿园就比较烦闷，餐后不能去院子里游戏，上午和下午就显得格外漫长。小朋友们只能坐在桌子旁，有时候，老师会抱来一盆小人书，人手一本，看后轮换。有时候，老师领着小朋友们唱歌或者背歌谣。
我记忆深处，一直有一件尴尬的事。那天，外面下雨，小朋友们围桌而坐。老师点名让小朋友到风琴边表演节目。老师点到我和另一个女孩子，让我俩唱一首歌。唱罢，小朋友们在老师带动下，一齐鼓掌。
我回到座位上，旁边的男孩子说：“我们不是给你鼓掌，因为你唱歌时没有动作。”我默默地坐下。我不记得男孩子的名字，这句话却深深印在脑海里。
多年后我看电影《头脑风暴》，我相信我的头脑里有无数个小球，每个小球里包裹着一个不愉快的记忆，而且不愉快的记忆多于愉快的记忆，这可能就决定我的性格吧。
六
在幼儿园里最让我难以磨灭的记忆，是我被关在放被褥的屋子里。
那是午睡后去院子里玩，我不记得犯了什么错误，好像是和小朋友发生了争执，小朋友去老师那里告状。
老师走过来，拉着我的手进了教室，直奔放被褥的房间，将我放到码放得极高的被子上，关门走了。
房间里安静极了。我记得我面向北面坐着，那面墙上有一个不大的窗户，阳光照在对面的墙上，光影慢慢地移动着。不记得当时想了什么，只记得那个下午特别漫长。
终于，有小朋友进教室的声音。门开了，老师把我从被子上抱下来，让我穿好鞋子，去桌子边坐下等着吃晚饭。那面墙上移动的光影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里。
幼儿园生活有最尴尬的事，就有次尴尬的事。当时，有一个根据真实事件改编的舞台剧《草原英雄小姐妹》，反映龙梅玉荣为了保护公社的羊群，在暴风雪夜守护羊群，保证不丢失一只羊的事情。幼儿园老师挑选几个小朋友，排练这部舞台剧。
因为我头发几乎齐腰，被老师选中扮演姐姐龙梅，玉荣是中班的一个女孩子。排练很顺利，小孩子虽然不识字，背台词却是一流的，心无旁鹜的缘故吧。排练很辛苦，上午和下午小朋友们在院子里游戏的时候，我们在老师的带领下，一遍遍一节节地排练剧目。
整个剧本排练完，我母亲才知道我在排练剧目，当她听说我扮演的龙梅要背着玉荣爬一段木梯子，又听我说扮演玉荣的女孩子比较胖，立即做了决定：明天你不要去幼儿园了！
我毕竟只是个五岁多的孩子，对母亲言听计从，而且，父母不送我，我也去不了幼儿园。第二天，父母上班，我被锁在家里。
父母走后不久，有人敲房门。虽然家里有个小院子，院门是不锁的。我到了房门边，才听出是幼儿园老师叫我的名字。我说我妈不让我去幼儿园排练，怕我累着，老师走了。
可是不久她又回来了，并且打开房门：跟老师去幼儿园。我坐在老师自行车的后上，她把我带到幼儿园。她先给我端来一碗稀饭，又拿来一包饼干，这饼干我们只偶尔在下午能分到一块。
老师等我吃饱了，就带着我去排练，我要将台词动作走位教给另外两个小朋友，而且，再到背玉荣的戏份，是那两个小朋友背中班的胖女孩，我只说台词做出相应的动作即可。
两个小朋友学会了所有的台词和动作，经过筛选，留下施姓女孩演龙梅，另一个女孩子被淘汰了。我呢，则在另一个小节目里扮演一个出场只有两分钟左右的角色。
后来，妈妈告诉我，老师去医院找到她，让我去幼儿园排练剧目。妈妈告诉老师，我不能出演龙梅这个角色，背着一个胖胖的女孩，会累着我。现在想想，老师辛苦地教会我全部台词动作走位，而我不能去演这个角色，距离演出时间很近了，老师会多么着急。
老师让步了，只要我去幼儿园教其他孩子就行。幸好，我只是个小孩子，没有虚荣心，不因为老师让我演主角而高兴，也不因母亲不让我出演而生气。可是，人终究要长大，终究学会在别人的话语和眼神中，开心或不开心，童心不再。
七
我去幼儿园很乖，不哭不闹，我弟弟却是个去幼儿园困难户，他宁愿一个人独自锁在家里，也不愿意去幼儿园。
父亲送弟弟去幼儿园，回来讲了一件事：为了哄弟弟去幼儿园，他的口袋里揣着两块糖。一个家长送孩子去幼儿园，孩子哭闹着不肯进教室，无论家长怎么哄孩子，他就是哭闹着拽着他爸爸，他爸无奈，打开饭盒，拿出两片生莴笋递给孩子，孩子捏着莴笋片哭着跟老师进了教室。父亲说：你们是含着糖去幼儿园，那个孩子只能拿着生莴笋片，你们多幸福呀。
孩子不懂什么是幸福，只会因为愿意而快乐，因为不愿意而哭闹。
我弟弟不愿意去幼儿园，原因不得而知，无独有偶，我的一个朋友讲了他去幼儿园的趣事。
他也不愿意去幼儿园，他父亲把他送到幼儿园后，他一边哭一边和来送孩子的家长做交易：叔叔，我妈妈是某某医院的，你把我送到医院找到我妈妈，你去看病就不收钱。
家长们笑着看着这个哭得涕泪横流的孩子，转身走开了，他又转向另一位家长……直到所有的家长都离开，阿姨牵着他的手走回教室，他还在哭泣不止。
朋友哭着回到座位上，但是，他依旧不甘心被困在幼儿园的教室里，他要逃离。
趁着幼儿园小朋友们处于嘈杂混乱的状态，他搬着小椅子走到窗边，爬上椅子，他要跳窗出逃。就在他一条腿跨过窗台的时候，不知什么东西刮住了裤子，裤子的撕裂声惊动了阿姨，阿姨冲过来将他抱下来。然后，他就成了阿姨的重点监控对象。阿姨走到什么地方都牵着他，免得他再闹出什么事情。
朋友上幼儿园的第二难事是睡午觉。孩子们都在床上睡觉了，他却在床上辗转反侧，一会儿碰碰左边小朋友的脸，一会儿摸摸右边小朋友的头发……阿姨发现他没睡，只能将他抱起来，和阿姨躺在一张床上。
原来，他睡觉还有一个不良嗜好——拽着大人脖子上的皮，将皮拖得长长的，再用两个手指揉捏，在这种手感里慢慢睡着。
他说，多年以后，和母亲散步，遇到当年哄自己睡觉的阿姨，阿姨说起往事，他的脸红了。
八
我的孩子上幼儿园，因为我的工作原因，只能由我的母亲接送。我偶尔接送孩子，也遇到了几件趣事。
他们进幼儿园，不像我们当初围坐在长桌边，而是拎着小椅子依墙而坐。为了挨着某个小朋友，他们发生了争执，几个小朋友围在一起，拎着椅子你挤我我挤你，谁也不肯放弃那两个位置，幸亏阿姨及时出现，才终结了争执。
孩子不知道班上的阿姨姓什么，冠以“漂亮阿姨”和“不漂亮阿姨”，我偶遇两位阿姨，不得不承认孩子的眼光是正确的。
孩子从幼儿园回来，小小的衣服口袋全是油，我伸手一摸，里面竟然是没吃完的包子，孩子说，阿姨不让剩饭，他又吃不了，只能装在口袋里。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那时候，幼儿园教儿歌，至今我还能背下不少孩子回来背诵的儿歌。
九
那年我们上班的时候，幼儿园也刚刚结束暑假，我把孩子送进幼儿园，只听里面传来一个孩子的哭声，声音之大，才走到幼儿园大门口就听见了。
这个孩子是我同行的孩子，我们要去单位开会，别的小朋友还没返回幼儿园。晚上我去接孩子，幼儿园的几位阿姨对我孩子赞不绝口：真懂事！原来，这一天，整个幼儿园里就两个孩子，那个哭闹的孩子是我孩子劝好的。我的孩子郑重其事地说：不要哭了，妈妈去上班了，我们做好朋友吧。两个孩子跟着阿姨，开启了暑假后的第一天幼儿园生活。
我很欣慰，同样的年龄，我的孩子更懂事。可是，很快就发生了一件不那么愉快的事情。
我难得有时间去幼儿园接孩子，接一次孩子带回了一个故事。
我在教室门口接到孩子，孩子拽着我的手，匆忙地向阿姨道别就向外跑，一边跑一边说：妈妈，快点，我带你去看某某小朋友，她长得可漂亮了。我只能跟着孩子向楼下跑，终于追上了一个小女孩儿，她的外婆拉着她正向幼儿园门口走去。
回到我父亲家，在饭桌上我讲了这件事，我父亲我弟弟和弟妹笑得不行。而后，这件事成了弟弟弟妹调侃孩子的话题，孩子听他们一提此事，就很生气，不搭理他们。
我挺后悔把这件小事讲给家人，也许，孩子从此就对家长有了戒备心，不再将自己心中的秘密讲给家长了。
十
如果说，我和弟弟与我的孩子和弟弟的孩子，两代人四个去幼儿园的，最奇葩的就是我弟的孩子。
这孩子不提去幼儿园什么都懂，一提去幼儿园也是超级明白：有啥了不起，不就是去幼儿园么？出了家门走在路上，依旧是懂事的乖孩子：我不哭，不就是去幼儿园么？吃个饭睡个觉就回来了。
到了幼儿园门口，口风就变了：外婆，我不去幼儿园！我要回家，明天再去幼儿园好不好？外婆拉着他的手，进了幼儿园的门，他就开始哭，而且一哭就是两个多小时，无论阿姨如何哄劝，他照哭不误。很快，他成了这个不小的小区的“名人”。
外婆牵着他的手，走在小区去幼儿园的路上，有人打招呼：送孩子去幼儿园呀？外婆点头称是，邻人就会说：不就是去幼儿园吗，不哭！孩子点头，邻人笑着走了。又遇到一个人：送孩子去幼儿园呀？看着孩子：不就是去幼儿园吗，不哭。孩子依旧点头……外婆才知道，外孙去幼儿园的哭在小区里出名了。
外婆在家看着视频监控，阿姨领着她的外孙，外孙依然在哭，这一哭就两个多月。
十一
在我的记忆里，幼儿园是个快乐的地方。现在，遇到的情况让我觉得尴尬。
一个比我小很多的熟人问我，她的孩子要上幼儿园了，是不是去双语幼儿园更好，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因为对于孩子过早的接触外语，教育界有两种不同的声音。我不是专家，只能将两种说法介绍给她。
她又说，双语幼儿园学费很贵。选择幼儿园是依据学费高低判断取舍？我不能回答。后来，她告诉我，她的孩子从双语幼儿园转到普通幼儿园了，原因是孩子吃不了幼儿园提供的西式饮食，肠胃不消化，身体健康还是比学外语重要。
我认识的一位母亲，在孩子去公立幼儿园还是私立幼儿园的选择上纠结不已。公立幼儿园不仅收费低，而且以让孩子快乐为主，不教授语文数学知识；私立幼儿园要教授拼音数字等。
小学一年级以学生在幼儿园学过拼音和数字为由，加快教学进度，造成公立幼儿园的孩子有可能跟不上教学进度……我听了只能摇摇头。
回想起上幼儿园的往事，只知道我上小学时，小学老师的评价是：爱做小动作，不专心听课。曾经听小学老师说，这都是上过幼儿园的孩子的通病。我以为这只是个人行为，和上幼儿园并无关系。现在，去幼儿园就要考虑孩子和小学的衔接，可真是让家长头疼呀。
我一直认为，幼儿园生活是人生最快乐的时光。有规律地吃饭睡觉，有玩伴一起游戏，无忧无虑，开心则笑，不快就哭，对老师满心敬畏；孩子不会在意别人说什么，也不会议论别人，顶多是陈述事实，而且还比较客观。
虽然那段时光的记忆不多，偶尔回顾一下，心中也满是快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