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的时候有些饿了,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从窗外漆黑一片的光景来看,现在已经是晚上。
他从昨天晚上睡到了今天晚上。
从床上艰难起身,他准备下楼找点吃的。
这栋两层的平房是他爹前几年找人借钱盖的,说是儿子也到了娶妻的年纪,没栋像样的房子,不好在村里相亲。但没想到,房子盖好了,儿子却意外摔了左腿。经过一年的治疗,能下地走动了,但也从此成了村里那群爱嚼舌根的人口中的“跛子”。他爹娘为此心烦不已。
起初,爹娘在医院里跑前跑后,端茶递水,从医院回了家也是照顾得无微不至。他们总想着总有一天会大好的。但自从摔了之后,他整日萎靡不振,躲在房间里不愿出来,房间的窗帘也拉得严严实实的。日子久了,看是终究要落下病根了,他爹娘便也倦了,烦了。
家里还有个大几岁的姐姐,嫁出去了。姐姐没读过书,打小就打工帮衬家里。爹妈供他读到了初一,后来他自己不愿意读,辍学去打工。因为学过一点算数,就到村里的小商超上班。现在虽然能走动了,但一瘸一拐的,让人笑话,因此,他不愿意找工作。他要强,爱面子,从小到大家里人也没让他吃过什么苦。他觉得跛了腿,这生活便寸步难行,没有路可走了。
走到一楼,没开客厅的灯,因为爹妈住在一楼。借着月光走到厨房,开了灯,搜罗了一圈,没找到什么可以裹腹的,只有橱柜里还有一袋即将过期的面包。从前,都是他妈把饭菜端到他房间里,这次睡了一天一夜,也没人来叫醒吃饭。他提着那袋面包准备上楼,路过父母的房间,听到谈话声,便停下脚步,扶着椅子听了听。
这栋房子隔音效果并不是很好,所以听得一清二楚。
“说什么养儿防老,养儿防老,现在好了。”
“行了,怎么说,这也是求神佛求菩萨才求来的儿子。你不还得指望儿子给你们家传宗接代吗?”
“传宗接代?哼。他现在这么不争气,工作也不出去找,谁还愿意嫁过来?当初让你再生一个,你偏不!”
“你放屁,这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事情吗……”
“我娶了你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
接下来便是些从小听腻了的拌嘴,他兴趣缺缺,又一个人不声不响地回到了房间。
坐到床上,啃了两口面包,觉得难以下咽,便把面包放在床边的桌子上,蒙着被子睡下了。
再醒来时,墙上的钟表显示已经是上午十点了。从床上看过去,外面却是一片漆黑,但从楼下传来了老奶奶叫卖鲜奶的声音。小时候家里经常跟这位奶奶买鲜奶,可她已经有十年没来过了。
该下楼吃饭了,自己不去找饭吃,也不会有人送。
离开房间,听到了客厅里爹妈、姐姐和姐夫的谈笑声。自出事以后,老两口对姐姐、姐夫殷勤了不少。小时候,有什么好东西,都会先给他,姐姐拿剩下的。现在则相反。
他尝试着加入谈话,他们也都热情地回应,这是出事以来,他第一次像从前那样,同家里人有说有笑。
说话间,他瞥见一只塑料高脚凳下有一团东西。他拖着步伐走近,弯下身子去看,是个被裹在襁褓里的婴儿。那婴儿睁着圆溜溜的双眼,朝着他直勾勾地盯着,笑着,让人发怵。
直觉告诉他,这就是他,那婴儿就是他。
他浑身发毛,往后趔趄了一步,差点倒下去。他拽着他爹的衣服,说:“你们快看,那儿!”
众人循着他的指向看了过去,不惊,反而笑了。他娘轻轻地把孩子抱起来,抱在手里掂着,其他人围过来看,变着法逗乐孩子,嘴里说的都是“真可爱”“真机灵”,心里眼里都是欢喜。
害怕的只有他,不正常的只有他。
那婴儿被人抱在怀里,眼睛却还往旁边瞟,依旧盯着他不动。他想大叫大嚷起来,却发不出声音,没有人理会他,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他在一片欢笑声中,显得格格不入。
现在的他,不仅是社会的边缘人,也是家庭的边缘人。
敞亮的客厅逐渐变得昏暗,空气逐渐变得阴冷,一阵阵凉风从脚下溜过。那婴儿忽然从她娘怀里挣脱,爬下来,趴在地上,眼睛不眨,也不转,依旧灿烂地看着他笑。那笑容,天真,但瘆人,让他害怕得想拔腿就跑。可他却怔在了那里,双脚像是在地里扎了根,动弹不得。
突然,那婴儿向自己的方向快速地爬来,要抓他的脚。
一定得跑,快跑。
恐惧促使他终于从地里拔出了他的脚,一瘸一拐,跌跌撞撞地从楼梯上一阶一阶地爬了上去。婴儿在后面紧紧跟着,笑着。挣扎着到了二楼,他慌张地打开了房间,颤抖着锁住门,一股脑儿冲上床,紧紧用被子蒙住,将一切隔绝在了房间外。
这里是安全的。
又不知睡了多久,猛地睁开眼,窗户紧闭着,天亮了,房间里静悄悄,亮堂堂。窗帘并不遮光,所以一到晴天,便会透进耀眼的阳光。以前他觉得这个房间向阳,舒适;现在觉得这光对他来说太刺眼,让人困扰。窗外也没有老奶奶叫卖的声音。
他躺着不动,往右看,桌子上放着被啃了一半开始发硬的面包。
往上瞧,依旧是八百九十三天每天都能看到的刷着雪白油漆的天花板,天花板上有一个蚊子大小的黑点,那黑点渐渐变大,变大,像婴儿圆溜溜的黑眼珠子,又像是人乌黑的脑袋,渐渐地,变成了一个打着旋的大大的黑洞,直逼到眼前。
一如往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