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使一切都是预兆:此即现场

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23.10.2 中原迷笛音乐节

我想象过会有一万种平静把你我的真实淹没,然后渍入脆弱与迂腐,附加上一种失败懊丧的成熟气息,说实在的,有段时间我深信不疑——这就是我们不断放弃自己的领土换来的容身之所。至于那蛮横的臂力和往日逍遥的业绩,这么讲吧,我们使用和言说它们的权利到期了。

早在两年前我们学生时代的天空最后一次熄灭时我就已经预料到:有一天我们会靠悲观度日,在油漆味弥漫的新建公园中的一个星期天,在无处腾转的工作地点的停车场里,或是更多你咀嚼着涩味的当下。往昔我们合力操纵开动起来的远洋轮渡立刻就倾覆了,没有人负责在岸边打捞我们的身体,孤独晾晒着我们,留下我们茫然地在陌生的细沙上冷却,旁边是他者在沙砾上留下的路过的脚印。如果不出意外,我们会慢慢杳无音信,相继失踪,从年轻的语境中失踪,开启彼此不辞辛劳的悲伤之旅。

结果显然我本人按捺不住,哪怕只是一篇不成敬意的文章,或许也足以掀动意外来临。不该否认,这档子儿事已经迟到了很多个月,我久久没有投入这篇文章的生产,甚至羞于再在回忆中寻找人生最早的几根引线——关于对自我身份的倔强啦,关于青春期的挣扎啦,或是关于不写实的追求和那些永远恢宏的友情等等。但只要可以,我又感觉随时都能落笔。

于是这篇文章虽迟但到,回应了我,也回应了你们。然后真实消散,过往又从眼前愈发真实,揉杂变幻,贴附在话语上。我拿起笔,一如往日在公园球场灯光亮起的刹那或目睹塑胶步行道上丧失细节的迷醉人影时那般,思绪轻易被在彼时、在彼地消耗掉的青春所牵动。现实生活的复杂情境拷问着我单纯的灵魂,现在时候到了,我反过来拷问他们,所以这个开头有了,我写到——“大学时代的光辉永远潜伏在眼前图景的角落里,不知疲倦地向我们的意念挥动双手……”不受桎梏,我脑海又闪过那些跌跌撞撞的名字,闪过我在上一篇文章里面叮嘱过的声音,他们都在我将要说出但还没有说出的话语里,在这篇被假定了开头的文章里。只不过少了份挂念,多了份感慨,夹杂着对自我生活的挑剔,不知道到底是该懊丧还是该欣慰,有些人的身影终究淡了。

——“我所亲历的故事的最后,人们散落到生活的各处,去篆刻自己姓氏的开头。不再有校园里快餐式的爱情让人们去挥霍自己的秉性,不再有通宵深耕黑眼圈隔天面对课程时的负罪感,不再有稚拙的表演,甚至收拢了酒醉之后蹩脚的唱词。我知道,不仅我们几个人,还有更多和我们一样的灵魂,经历着类似的涂刻,在毕业之后短暂的、容易被忽视但至关重要的几年里。我们承担着现实,不得已攻克越来越清晰的阶段性目标——假设有的话。就这样,过往烟消云散……”

回想毕业迄今,人事全新,变化也已初现规模,这些变化令人目不暇接,就像满天飞絮:瞿飞离开了龚子佑——在一年前的某一天,她用力维系的谎言被拆穿;从此某条记忆中向晚的小路变成了单行道,不再能折返;我们再谈及回忆时丧失了这条主线,这条曾经始终贯彻如一的线;撒谎者的嘴脸终是展露无遗,而对方失衡的创伤还需要更长时间疗愈……直到那天他在折磨的重力中起身,拨下了一通打给我的电话。山西人牛琦鑫在津闯荡,在音乐教室的架子鼓声中安放着他那份不大不小的对生活的迷恋;在练鼓室的幽闭中,在授课的紧张里,他慢慢察觉不到日色推移,少男少女对音乐前途漠然的态度令他茫然,尽管前程遥远,离家迢迢,现实的残羹搜刮着他异乡人的愁肠,但他并没有理想主义者可能的绝望,平静而投入地教着课,日复一日。赵朋经历了分手,先后在一些中介性质的工作中辗转,强行脱离深度睡眠般的大学时代,他做到了强打精神,开始发挥他有限的精明,平日套进人际沟通的俗趣里,延续他那份笨拙和粗鲁——但这只是作为一种手段,用来遮蔽他想要过得更好的物质需求,掩盖眼下无为所带来的窘境。韩斐去了韩国,勉强落脚,成全了自己早年的心愿,在那边、在未知中享受着单薄的喜乐,把自己那副不太可靠但风度尚存的表情呈给外国人——一种风餐露宿和赏心悦目参半的生活,透露着举目无亲的积极……而在这段追溯的最后,萧乙销声匿迹了,似乎他回到了踏入大学之前,不被人注意,重新抵达着自己的荒芜,带着令自己痛苦的认知,淹没在众人生活的流动中,像一代人陨落在路边的一个先兆。

他们成了文字难以付诸的形象,带着画面上暗部的晦涩,所以在赶制他们肖像的途中我不断宽慰自己:这是颠覆,是挑战,是我的文笔需要直观接纳的改变。

想到这,我也只能带着沉蓄的心情去写,力求把过往未曾推射到我眼前的某种没落弥补出来——“往昔变成了片过于辉煌的废墟,无人涉足,而那些夜晚的石柱矗立在那里,替我们承受风霜的雕刻,我们不再轻易敏感,而是向着我们曾经认为陈腐的事物蜕变……”

关于那些细节,其中的戏剧性随着时间的推移已经不堪玩味,记忆本身的牢靠也已经被冲散,我几乎无法预知我接下来的缅怀,不知道叙述将要通往的方向。该怎么去写?面对早已崩塌的那段生活,是用与酒有关的啼笑皆非的故事引入,还是再重走老路,去勘探众人在爱情里的心智成长?当我已在力求弥补大家毕业后的生活、所遭受的挫败时,就发现再想要讲述曾经已经变得相当遥远,所谓轻盈与辉煌,却只留下苍白,让我屡屡碰壁,笔触嗟嘘。

我挣扎起来,试图用一碗凉薄的酒去接续往日的传奇,调度起我年轻的灵感,就这样,三三两两的穿插叙述出现在我笔下,我不知道它们能否担负起拯救我继续创作这篇文章的决心,但仅有如此我想才能让昔日的遥远变得亲近,所以,从上篇文章里的大学浴室和“荒淫无度”开始,我寻找起我自己的拼图——“最终,往日校园楼道里的说唱窝谈会像片刻的流星燃烧殆尽,甚至关于那些身影的传说都不会再在宿舍楼里流传,如果流传,面对的也将是辛辣的嘲讽,随着新晋学子的加入,学校将会改良澡堂,严控肆意外出无视校纪的行为,而我们这些曾在花洒下面洗到一半面临无水可用局面的人,将带着我们愤怒的唾骂声退场,新接管澡堂的人没能掌握愤怒,进一步失语,在纷纷扬扬的水丝下面心满意足着……”

这样一搞就让我想起了嘉瓦。还记得吗?那个做音乐的兄弟,那个一直在幻觉的云层中驾驭灵感的人,吹奏着他嘴角旁微弱的炭烬,咳出的音符遥隔万里,还偶尔打到你的心扉。那份一直有的联络里还有其他青海、西藏的伙计——他们曾在恋爱的腐尸中夺回绿茵场的荣光,把自由的高度重新拉回到人们的视野中。据我所知,如今他们已慢慢妥协更多人去肆意踩踏自己的草坪,不再在表面上坚持自由,而是打理着古拙的货币,在周五或周六晚间档的焦点足球赛中寻找着失落的阵地。就这样,我写到——“我们彼此都明白,和藏族朋友的重逢将遥遥无期,至于我们手拉手圈住的夜晚、在我们宽厚的裙裾和长袖中抖落的瓶装青稞酒的气味、给彼此印象中的笑容,都被吹散了,就像一株蒲公英,那记忆中星星点点的亮光就这样被吹落在草柯深处,在冈仁波齐和珠峰的荒原之巅,在寒意的摧残中,离现世之神的睡眼仅一尺之隔,不会再有人捡拾……”

就像很少去预料的,士毅泓待腻了他的故乡,仅有两帧快门里的南方高速的照片向我说明他的去向,臻文丽也是,这个我很少提到的人,现在也在南方。某种程度上这和韩斐的境遇相似。我感觉到大批的过往被放逐,曾经短暂的欢聚彻底丧失了意义,而更大更深的迷惑在我的笔下清晰起来——“就这样,有些人停在原地,有些人去了南方,有些人则踏回了自己童年的小路,回到自己被占的宅子。而更多人来来往往,到处参加不属于自己的宴会,奋力追赶——追赶那里主人的形象……”

一年前,在我狭窄的出租屋一个干燥的午后,在我那些乏味的想法中,一位久未联系者的电话打来了,就这样,透过尘封的迢迢路途,我听到了龚子佑的声音。他带着待人评理的气愤告知了我他和瞿飞分手的消息,那声音几近绝望,使我立刻臆想到他的发际线在痛苦中向上流失,看见他忧伤的瞳孔、扩散的眼圈和尚年轻时的衰老,然而自毕业他和瞿飞给我留下长久的印象直至眼下,这中间似乎不过片刻岁月。谈话那一刻在我这里中止了,只存在于设想中的事情发生了:龚子佑孤身一人,被抛弃的痛苦包围着。我用了很长时间来适应这个消息,然后尽我所能远远地为他递去一杯用以调剂的苦咖啡——一段苍白的安慰。暗自期望他能在失恋中重焕生机。——这过程仅仅是我发挥职责,用语言让他离那个真相远了点。

之后另一件令我意外的事情发生了——韩斐传来了他抵达韩国的消息。起初得知这个消息是在接到龚子佑那通电话的两天以后,隔着屏幕,对面局促雀跃的声音让我一时难以分辨,我险些听到飞机轰隆落地时的响声——他在首尔一条狭窄的人行道上拨通了我的电话。就这样,我捕捉着它时断时续的讲述,届时察觉到了刚入夏夜时的冰凉。尽管此刻我有感而发地写到——“韩斐或将由此退出我们六个人的小团体,这个昔日宿舍里唯一的南方人,他将因为在国外的生活成功找到再面对我们时那种顺理成章的生疏感——这东西他曾经找了三年……”但那时听到其身在韩国的消息,电话这头的我一边怀着冒昧的担忧,一边却也激动莫名,心中流动着深深的冀许。

然后又过了两天,龚子佑打来电话,告知我他有了新的工作,收获了全新的人际关系,我为他这种努力感到可喜,在通话尽头我噙着泪水,似乎像自己经历了一场洗礼。

或许不该否认这是小题大做的片刻,但只要无损于事情好转,再不平静也是作为一种善意的表示——趁着还有旧情表示。对于一年前那个时刻大家的走向,我予以了肯定,虽然有上述种种,但我想事情既然发生在当下,我总是不由分说地会含着积极的眼光看待,我尚未彻底退缩,至今我还由衷认为:能为简单问题付出大额的期待,才是历经人生每个当下时的美好。所以如果讲龚子佑和瞿飞的故事,我希望我能一笔带过,尽可能从容地省略——“龚子佑是个烂漫多情的人,在回忆中他往往有难掩的细腻,甚至像女性的特质。他在同一个女人的陪伴下度过了大学时代,从第一天直到最后,结果两人的关系在通往真正生活的前夕崩断,夭折在一条寡淡的支流里。关于这个上文需要我去猜,某些桥段今后或许也不会有人袒露,它里面贯穿着一个被抛弃的男人真切的忧伤……”

就这样,我的笔述将进入下一个篇章。我想到用色彩将那过于单调的白纸点缀一番,简单提提旧事好冲散之前的煽情,于是抖擞记忆里触动我的为数不多的片段,想着我在没有这些美好故事的映衬中所耗去的光阴,友情重又沸腾,像是一束冬夜里的呲花,流动喷溅起来,扑到我的纸面上——“往日深刻的事件仍会博我一笑,闪着奇异的光芒,渐渐使我察觉到身边的某种缺失——透过辛酸和恍惚,透过丢掉工作又重新上路的折磨,透过人所坚持的和其他人不同,折射出那昔日空洞的傲气与可贵的纯粹——对于拗口的青春,我们都曾诉说得不自然。所以凑巧当我又在日常中辨识出已逝之物,歌喉便不禁再次呜咽低徊,吟诵唏嘘怅然的散文诗——只是话语中少了副颂咏者的执着,多了份忏悔者的释然……”

我首先想起那天遥远的欢送——那是学校餐厅二楼靠窗的一连几个位次,是人流稀少的一个漫长下午,或许已接近傍晚,只不过在我一次次的回忆中延长了,时值深秋,又或快至年底,我们每个人都收到实习辞令,在那锋利的白纸上留下了一个设想中的某大牌企业名称,或某亲戚操办的产业名称;那天阿龙顺利完成了他的面试,称席间曾于那家公司的始创者相谈甚欢,玉祥一派清爽干练的形象,向大家说明他继续进修学业的计划已有眉目,我含蓄地透露着我写作的进展,做着《窄桥之歌》的收尾,还有卓玛,脸上是一副顺和美好的笑容 ,其他几位朋友也流露着洗尽疲惫的轻松,泛泛地笑着,之所以聚在那里,是为了庆祝次仁措吉通过考试成功入职了一家昌都的银行,不日她将动身从学校返回西藏,我们既为践行也为抒情,自发聚在一起。明知分离在即却也不怀感伤,只一味幻想,我们的话语几乎涉过一切遥远的事物,在岁月的边疆围合接轨。时候我们还会幻想。那时候我们的幻想是有意义的。我们把并无物体的餐桌上的空气聊热,相继烤着火,烘着整洁的纤手、浓密漆深的发根、酣然的笑靥、明亮蓬松的目光。最后这漫长的陪伴混入周围嘈杂的声音,浅浅隐去,只留下永怀永忆的弦外之音……——“彼时她嗡动的双唇、健谈的风采,啜饮着青春之泉,无休无止……啊!令人魂萦的‘书拉密’。”

这些片段的主角都不是我,我出现在角落,做着记录,如今我也意识到这点,这激起了我复杂的感受,甚至在我谈及大学的讲述中,我对自己文学成长的触及也往往太过浅尝辄止,似乎是我潜在地不愿袒露。说到自己大学时的文学创作,对!那时候我的掌心还握着缪斯的光芒,倨傲孤僻,幻想顶着尼采前凸的额头,带着赫尔曼·黑塞木纳的眼镜,皓首穷经地苦苦钻研,加之坐骨神经痛在那几个秋天里给我下达最后通牒,驱策着我到文学的世界里疗愈一番,友谊的喷泉同样使我如沐软霞,我便摆荡在对于文学感受碎片化的梳理和几篇带有俗世经验的小说中,终日神游物外,茶饭不思,到底是有些不近人情了。不过话说刚到大三的有一天,我突发奇想想要结识那个整日夹带典籍在校园里巡梭的男子——这一遗漏的形象成为我的眼中钉已不是一天两天了——那往往难掩破旧的藏书封面和书脊暗露的思想纹理与那位仁兄不修边幅的状貌如出一辙,他那张邋遢而又如严冬一般的面孔实在令我印象深刻,他就像书店书架最高处的一本大部头书籍,我幻想着把它挑落下来,他那如蓬蒿一样的长发虬扎扮狂、狼藉飞扬,像是顶着一头在飓风中幸存的鸟巢,衬托出他那亡命天涯的剑客身份,像这种人往往神神叨叨,带有隐藏的危险,具备和我如孪生兄弟般的神似,思索仅一,我敲定了一个见面寒暄的话术,夹带着一本尚不落伍的哲学书,在图书馆的转角处奋起直追。

作为这个时代文学世界的大事件,我相信无论怎样谱写这段相遇都太过清淡。——“我自以为聪明地把它叫做愁容骑士,而他这恬不知耻的神棍并无意外地做出了反应——事实是他其实经过了短暂的确定,只不过太过短暂了。依照常理,孤独感让我们成为第一次见面就需要迫切相拥的那类人,然而,带有文人相轻的傲慢,我们出于审慎都没有刻意表示,简而言之,我们仅通过三言两语就敲定了彼此在文学探索上的形象,然后相安无事地回到各自的诗人墓穴,又过起幽闭厌倦的日子……”

或许真的是鉴于文人的排生和对阿谀的生理厌恶,我们都清楚我们需要多几次接触才能聊的来,就这样,在我记忆里两个随机散步的傻瓜随机地撞在一起,随机地撞开了文化的缺口。至于他什么时候介绍我认识周童,这期间充满了漫不留心的意味,就好像一位作家为另一位作家介绍一个书屋的老板,简直没用太多的话语。尽管后来并不是这样子——后来我们三个人打的火热,不存在文学性格的分别,好似一个人分作三处。有第三个人这下事情就好办多了,我先直截了当地询问了周童的名字——他是个敏感细腻的美男子,温润如希腊大理石男模,模样周正,眼睛雪亮,风姿迷人,和前者对比更甚加缪和萨特——通过他我又把自己介绍给了那位愁容骑士,终于,我得愿以偿地从周童口中得知他的名字:方宏渐——尽管我认为周童和年轻时候的陈道明倒更像些。

说来奇怪,两个人一旦太过相近了,似乎就不急于得知彼此姓名,况且因为上述种种,最开始我和老方都没有开口问对方名字,太怪了……从而也就有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正常。毕业之前,我和老方在校外湿地的湖畔旁兜旋,直到天色变得昏暗,覆盖湖面,夜晚将黑色的裹尸布从林梢和树枝间褪到湖中深处,像褪掉昨天的皮与血肉,沉寂而庄严的注目者无处不在,围拢着我们两个在林间失踪的人,现在想来,那场景和《死亡诗社》电影的布景相似。追溯及此,回忆已经变成话语流畅起来——“而在那时,在二十郎当岁的一个碎冬,我们默契地看着湖光在黑暗中挣扎,说出的话绽放着死亡的寒光,向着理想的彼岸奋力开火,夜莺的臆想症颤抖在我们的舌尖,使我无论何时想来都能感到一股痉挛的电流……”就这样,回忆本身变成话语,不再需要意志的划分,我顺当地写下去。

之后我又回去看了他,那时我离校已有半年,起于实习中途我的一次返校探查,我临时把老方的家作为住所——那是死者的天堂所无法光照的18楼,城市的疲态在窗外像一副毕加索的草稿。后来我们像磕了一样,喝着白砂糖兑的红茶聊菲利普·雅戈泰、鲍勃·迪伦和三岛由纪夫。隔天,我们在校园里放了风筝,在熟悉的绿茵上我信马由缰,牵动筝线飘逸自如,让风筝顺势抟扶摇直上,直到远不可及,尽管恰逢二三月交接操场上也有其他男女试飞风筝,但他们屡尝败果,就像早期人类飞行器实验一般一波三折,看着令人心灰意冷,而仅仅只需放眼我们二人组自信的神态和熟稔的体态,便知我们绝对是放飞事物一等一的高手,以天空为纸,风筝为辞藻,我们戏耍得酣畅淋漓……眼下春天早已过去,当我在书桌旁闲静下来忽然看到偶尔飞掠的风筝时,总想起老方,其人乃是我文化旅途中最可靠的伙伴之一。我们适时联系,虽不像我与士毅泓那般稠密,却已远胜只能聊清浅话的友人。

穿插着毕业前的碎片,直至去年夏天前,大学时代的余温就这样渐熄,但与大学同僚们的纠葛却似乎仍未划入尾声。一年多前的电话事件后,龚子佑的声音旋旎了很久,说来有些可笑,最后它像根烟,慢慢地被我这个从不吸烟的人抽掉了。本人并没在这横生的背叛里怀疑爱情,反倒是欣慰,因为我至今记得,在电话中龚子佑曾没有任何铺陈地向我坦白:你知道吗老琛?我平时赚的钱全都给她!后来我才知道她和那男的两个人用我的钱,哎!你不知道啊老琛,没有她之后,我都不知道赚这些钱是给谁赚的。——当时就是这最后一句,我听到时升起了一股由衷的赞叹。

想到这里,我打算不再隐瞒,想说的话一股脑地写了出来——由于生活压迫,这些话含混了太久,但此刻我打算不客气地赋予它们形象,当然,这些话属于挑战的语言——“就像龚子佑,他的天性里有一股难以浇灭的单纯,晚熟,因而朝气蓬勃,不计较回报。他的慷慨是我学到的美好。牛琦鑫则带着他任劳任怨的禀赋,极具韧性地生活着,积极,要强,认识到自己的不足却仍满怀信念。赵朋,永远顾及他人感受,诙谐善良,不对人设防,实实在在,在直爽中保留着向上的觉悟。韩斐,很少卸下风度,虽惯于应和却也勤勉,为人腼腆谨慎,重视感情,骨子里有一种纯情的鲜明。萧乙,在他身上你本可以看到任何优点,他冷静持重,历经世俗雕琢却仍能用豁达,用一种不愿被指明的献身精神向大家献言,统筹而精明,矛盾却也简单,久阅人情,气宇依然——单这点就已很难。士毅泓和我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嬉笑怒骂着推己度世,为人生估值,不畏流俗,始终保有某种高于生命的斗志,我想我们的尽头就是友谊的尽头了,怎么说来着?对,天之涯,地之角。还有众多的人及他们的性情,渺如点点寒星,正是这些活下去不需要的美好,使他们依旧可爱,依旧伤痕累累,而我,则会带着这些他们通常的缺点来继续我的生活……”

不得不说,回忆是一种牵挂的方式。在当年宿舍的打情骂俏中,在寒冷和各种邋遢习惯的包围里,在锅庄舞欢脱的缱绻开合中,在夜晚的盛宴散场后的耳语声里,在写给初恋的情诗中,在后来兴建的湖泊的倒影里,我们,脱离了鲜明的个性,脱离了以往鲜明的生活,就像被必定袭来的石头惊起而四散的鸟群,暂时落在彼此生活的窠臼里,需要再努力,再多努力,甚至拼命,一切才能从预兆照进现实,才可以见到想见的人。其实,拼命嘛,我们熟悉。

我这样想着,认为无需再写了,就放下笔,从内心感到一阵喜悦。我面对我那积怨已深的台式机,鼠标的指尖滑到桌面的某文件夹上,在简短的期待中点播音频,顿时嘉瓦的新作品从沉稳低缓中展开,像一个无人的产房里婴儿的啼哭,像想要撑破蛋壳的生命,谱写着那个赤子的痴迷,这是他的交响乐,充作着他灵魂的止痛剂,乐声袅袅地泄露出音轨,流逝着,陷落着,同时也激越不已……

听着,我想大概有许久,我尝试新的工作,不涉足以往的文体,或在加班的夜里不去思考劳动之余,亦或淹没在午间时段的中学生队伍里穿过马路,有时甚至万分疏远地参加熟人的婚礼,以及不得不向各种盲目的人提供明确的自我说明——就等于捏造一个没有细节的自己……我放任文字流失,只筛检一二般地网住一部分,兜住我丧失近景的青春。

一年多以来,我和人们一起克服着生活,将遥远的情感暂时按下不表,后来我唤醒了一种新的形式:差不多已有一年,等传到我耳边的消息尘埃落定后,我为赶赴某次演出尝试了一段长途骑行。为此我写了随笔一篇。经历了那次,我活了,我的文字也活了,我下定决心会一次次买票,走进场地里,为内心的呐喊做好准备。

那次我写下的文章的一些段落如今照进我的回忆者之屋,摇起喧嚣的浮尘,奏响黄昏的片刻色泽——“一次次,在旅途中,准确来说是在路上、在发往目的地的靠拢中、在赶赴这少数人的节日的途中,我取得了给予信任的可能……”

此时我预感到了故事的继续,那是不久前刚产生的交集,那时我按耐不住把我的行程分享给了士毅泓,我记得我那第一句话就是:“我们去烟台看崔健吧。”想到这儿,无疑,我的叙述有了扬帆的方向,我开始宣泄地写,狂欢地写,发自肺腑地写,就接着之前我继续的生活,写——“为了纪念以往的失之交臂,我只好选择一种慷慨坦然的接纳方式,一种无需顾忌的被接纳方式,一种被允许的肆意拥抱来弥补。参与点燃着我,使我意识到我没被排除在外,仍在充满可能性的未来和人群中,我仍被呵护。在我可能亲近的团体里,我为我的缺点、为我的种种苦难而自豪(人生皆有缺陷),为我还不甚了解的道路、为了迷失或此刻的驻足而欣喜莫名——大家心照不宣,在催人泪下的噪音里,也在嘶吼和荒诞的熟悉感中,在真实的自己体内,也在时代体内,我想说,那感觉就像‘在风暴的中央’……”

我回忆着我一次次拼命挤进人群之中,过高地扬起手臂、伸出两指,远超年轻的头颅,和无数相近的个体被摇滚震撼得噤若寒蝉,那是属于我们这个年代的呼喊,任谁也不能定义,我想起我陪同的朋友,我们会发自内心地追逐和热爱同一事物,我们可以毫无壁垒地合唱,我想起那不容置疑的美好,想起那周遭迭升的浪潮般的声音,无可计数的旗帜高度各异,色彩铺张,在身前体后飘荡,招展不定,每一面都是浸透生命的句子和口号,每一面都曾用血泪和斗争书写,我目睹着一切信仰自由、爱、自我、生命,和理想的直白,在心中挥手回应,这样的颤抖让人渴望失声,渴望新生,因为这是个片刻不停的乌托邦,是神性的流放之地,是座乱石投筑的梁山城寨,这儿,是迷笛。

——“更多握紧的手,直到,你身边出现一杆旗帜,把你拉向前方,使你也想不知所谓地刺透什么,你一改往日的彳亍,由衷向前迈去,一股比你的心跳更有型的节奏,在前方,只管向前,竟好像踏上了人群的步幅——那生之喜悦。你喊啊,喊…”…

说实话,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有点迟到,但我成功参与了进来,仍在摇滚乐替我挽留的青春里感受着,我放下笔,不成熟的自信使我脸挂一丝笑意,只是浅浅的,满足而渴望,我不知道,或许生活会慢慢重新变回我自己的主场,但无论是晦暗还是璀璨,我都已身在现场。怎么说?……假使一切都是预兆!对,所以,就做你自己。听到了吗?我的朋友们啊,就做你自己。


10.25--10.28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16,372评论 6 498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92,368评论 3 392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62,415评论 0 353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8,157评论 1 292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7,171评论 6 388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1,125评论 1 297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40,028评论 3 417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8,887评论 0 274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5,310评论 1 310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7,533评论 2 332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9,690评论 1 348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5,411评论 5 343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41,004评论 3 325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1,659评论 0 22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2,812评论 1 268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7,693评论 2 368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4,577评论 2 353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