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
我来到地府,却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为何身故。
为了顺利投胎,我只能回阳间寻找真相。
却发现我的家里人并知晓我已经不在人间。
1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在幽冥界了。
我已经死了,现在只是一抹幽魂。
但让人头疼……不对,我已经是鬼了。
让鬼头疼……还是不对,鬼是不会头疼的。
总之,麻烦的是,都过去半个月了,我还没想起来自己是怎么死的。
甚至,连自己是谁都忘记了。
秦广王翻生死簿的时候急得抓头挠腮,我连自己的名字和出生地都说不出来,他再翻上一年也是大海捞针。
如果鬼会头疼,那他现在的头肯定比我疼。
不知道亡者生前之事,就无法断其善恶轻重,连该送去哪一殿都不知道。
善者可直接前往第十殿转世投胎,恶者却得通往其他殿去接受各种苦刑。
一切都有章程,不能乱,不然不但我投不了胎,连他都得遭殃。
我成了地府里的“名鬼”。
路过的鬼差,牛头马面,还有闲着没事干不着急去投胎的亡魂,都把我当猴子一样打量。
“看起来就十七八岁的样子吧,这谁家的姑娘,年纪轻轻就没了,真可怜。”
“身上一点伤口都没有?肯定是染了恶疾,不治身亡的,脸色苍白成这样错不了。”
“一边去!谁死了还脸色红润的,你别在这瞎说!”
“瞧瞧,十根手指嫩的跟葱似的,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姑娘,从没干过活。”
“你们看看她这身上的衣裳,哎呀呀,我上吊之前只在我服侍的陈家小姐身上见过,这一身料子的钱够我们老百姓家吃好几年呢!”
“难道她就是陈家小姐?”
“呸呸呸!闭上你的乌鸦嘴!那苏家小姐今年才十岁,活蹦乱跳的,好得很!”
我安静地坐着,任他们评头论足。
突然羡慕起那些一脸决绝喝下孟婆汤的亡魂了。
至少他们有记忆可以忘。
秦广王不耐烦地把他们都赶走了,将我带到十方殿。
殿内有两人,我知道那是黑白无常。
白无常一身白衣,笑脸盈盈。
黑无常一身黑衣,面容严肃。
秦广王朝他们说:“你们俩谁帮忙……”
他的话刚出口,白无常瞬间飘到我身边,目光灼灼地看着我。
“这就是那位来路不明的姑娘?哎呀,长得真是貌赛天仙,难怪上天嫉妒,让你年纪轻轻就香消玉殒,真让哥哥心疼!”
“别怕,有哥哥在,一定护着你。”
我忍不住抬头看他。
这话……我好像在哪听过。
白无常双眼放光,拉着我的手,柔声说着:“好妹妹,需要哥哥做什么?”
秦广王一脸嫌恶把白无常的手打掉。
“你这好色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滚一边去!黑无常,你过来。”
黑无常似乎有些不情愿,冷着脸来到我面前。
他面容清冷,看起来有些凌厉逼人。
秦广王吩咐道:“给你十日时间,把她的来龙去脉查清楚,好送她去投胎。”
2
秦广王走了,顺手把依依不舍的白无常也拽走了。
黑无常围着我转了一圈,上下打量着我。
“姓名?”
我摇头,“忘了。”
他蹙眉,显然没想到情况这么严重。
他伸出一指,朝案上摞着的一沓书指去,施了法,最上面的那本书凌空飘至我眼前。
我不解。
他说:“翻一页,选个字。”
我闭上眼睛,随手翻开一页,指尖触了上去。
再睁开眼时,那书已经落在案上,翻开的那一页上有一处光亮,圈出了一个字。
留。
“你就暂时叫阿留吧。”
这么随便吗?
不过总比没名字的好。
我福身施礼:“阿留多谢无常大人。”
他眸光深沉地看着我,继续问:“还能想起死亡的时候有什么感觉吗?身上可有携带之物?或者印记?”
我闭上眼睛努力想了想,“我只记得……很冷很冷。”
又从衣领掏出戴在脖子上的玉坠子给他看。
至于印记……我伸出左手手掌,掌心处有一条锋利的疤痕,像是被利刃划过,横穿整个手掌心。
但那是一道旧疤,应该是好久之前受的伤。
“这个算吗?”
他挥手,一个鬼差模样的人凭空出现在他身侧。
黑无常低声跟他交代了什么。
我一直回想刚才白无常跟我说的话。
又低头看看自己掌心的伤疤。
我犹豫了下,又提供了一个线索。
“无常大人,我觉得,我家中可能有个哥哥。”
3
黑无常把我带到了阳间。
在地府半个月不见天日,我很开心,也有些担心。
“无常大人,不是说鬼不能在白天出来吗?我会不会被太阳一照就灰飞烟灭了?”
“鬼没那么脆弱,只要不是正午在太阳底下暴晒,留在屋内行走是不会有事的。”
原来如此。
此时已近黄昏,难怪我走在大街上也没感觉到身上有任何异样。
就是偶尔被行走的人穿过身体,会让我冷不防地吓一跳。
“无常大人,这是什么地方?”
“金陵。”
“为何来此地?”
黑无常停住了脚步,他比我几乎高一个头,我得仰着头看他。
“你说话有金陵一带的口音,身上的罗裙也是江南特制的贡缎,都是专门进贡给皇宫或者皇亲国戚的。你说话走路行礼,都不像是普通有钱人家养出来的姑娘,所以你住在金陵的可能性是最大的。”
“你脖子上戴的玉坠子留有明玉斋的印记,那是金陵最大的首饰铺子,全天下仅此一家。”
抬头一看,明玉斋的牌匾就在眼前。
我欣喜说道:“那我们赶紧进去问问吧。”
黑无常伸手拦住了我,“阿留,我已让鬼差查过阳间金陵官府的户籍造册。金陵城内半个月前左右被发现身亡的年轻女子有七人,身份都很清楚,没有遗漏差错,都不是你。”
我怔住了。
黑无常顿了下,又说:“除非你不是金陵人氏,否则你身亡一事,要不就是尸身还未被发现,要不就是……有人蓄意隐瞒不报。”
也就是说,我有可能……是被人害死的?
4
趁人不备之时,黑无常在暗巷中施法,我们化作凡人,进入明玉斋。
为了不生事端,黑无常还给我换了容貌。
掌柜仔细看了看坠子,确认了这枚坠子确实是从明玉斋出的。
我问道:“这枚样式的坠子,在你这里卖出的多吗,都卖去谁家了?”
掌柜有些提防,“姑娘问这个做什么?”
黑无常从袖中掏出两个金元宝放到案上,掌柜两眼一亮,改口说:“客官稍等。”
转身交代了伙计去查账本。
这时,一位身穿华丽衣裙的姑娘带着丫鬟进了明玉斋,掌柜立刻满脸堆着笑迎上去。
“楼小姐,有失远迎,好久没见您来了,今天想要什么样的首饰?”
楼小姐喜上眉梢,“我要定做一套金玉首饰,等着出嫁备用的。”
掌柜谄媚地说着恭喜的话,让人拿着好几套首饰给她挑选。
我觉得这位楼小姐的脸有些似曾相识。
那丫鬟出些局促不安,俯身在楼小姐耳边低语。
我忍不住倾身向前,可隔这么远,什么都听不到。
黑无常突然伸出两手覆在我的耳朵上,我吓一跳,喊出声。
他手指冰凉,触到我耳朵时,让我忍不住一身战栗。
我的叫声惹来楼小姐的注视,她看着我,满眼的嫌弃和厌恶。
我心头一震。
这个令人不快的眼神……我见过。
这位楼小姐,我肯定认识她。
黑无常移开双手时,楼小姐跟丫鬟二人耳语的声音似乎向从天边传来,清晰地传入我的耳朵。
“小姐,苏小姐还下落不明,表公子怕是不会那么快……”
“怎么,难道那个贱女人一辈子不回来,表哥就一辈子不成亲吗?就算她还能活着回来,也不可能是清白之身了,姑母肯定不会让她进傅家的门,怕什么?而且我跟表哥的事她其实也知道了,况且……”
楼小姐冷笑了一声,手抚上腹部,“我跟表哥都等不了了。”
楼小姐挑了半晌才离开。
掌柜也终于拿了账册给我。
“这坠子的样式是大约两年前做的,做工精致,价钱不便宜,买的人非富即贵,一般都是我们做好了送上门,所以还能找到记录。”
纸上记了两页,我的视线却不由自主地定在嘉承侯府四个字上。
掌柜顺着我的手指一看,脸色有些为难。
“这位小姐,嘉承侯府最近刚出了大事,老夫劝你还是先别去叨扰了,你就算去了,怕是人家也没心情理会你。”
黑无常问道:“嘉承侯府出什么事了?”
掌柜叹了口气,一脸同情,“半个月前好几家达官贵人相约去城郊避暑游玩,没想到半夜有山贼偷袭,侯府的侧夫人受了重伤,昏迷不醒,那苏家小姐也被掳走了,至今下落不明。”
我有些紧张,又问:“那位苏小姐有哥哥吗?”
“有啊,就是嘉承侯府的大公子苏长风,这枚坠子还是苏大公子送给苏小姐过及笄的礼物。整个金陵城,人人都知道这个苏大公子最疼爱这位妹妹了。唉,苏小姐怕是凶多吉少了。”
5
从明玉斋出来时,天色已全黑,我迫不及待去了嘉承侯府。
不再扮作凡人,我跟黑无常旁若无人走了进去,没人看得见我。
侯府很大,富丽堂皇,我到处张望,想看看能不能找出一些我生活过的痕迹。
有两个忧心忡忡的丫鬟从一栋屋子走出来。
“唉,侧夫人为了保护大小姐受了这么重的伤,昏迷了半个月,脸色瞧着是越来越差了。”
“大公子也是,自从那天回来后,不见人也不出门,伤心得都快不成人样了。”
“大公子平时那样疼大小姐,现在出了这事,能不急吗?唉,真希望大小姐快点回来。”
我走进那间华丽的屋子,看到床上躺着一位妇人,一动不动,脸色蜡黄。
黑无常问我:“这是你娘吗?”
我摇摇头,“我不知道。”
她的脸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我一点都想不起来。
我突然觉得很沮丧,还有点委屈。
我怎么能什么都想不起来呢?
如果我就是他们口中那位下落不明生死未卜的苏小姐,而她是为了救我受了重伤才躺在这里,我怎么能一点都不记得呢?
“别急,总能记起来的。”
黑无常淡淡说道,我诧异看着他。
没想到他竟能开口宽慰人。
他避开我的目光,转身走出屋外,我忙跟上去。
另一间屋子传来了砸碎东西的声响。
“废物!都过了这么久了还没消息,回去告诉赵潜,要是再找不到我的女儿,本侯一定去御前告状,摘了他的乌纱帽!”
一个衙役踉跄着走出来,边走边擦汗。
“爹,你消消气,别动火。”一声清脆柔嫩的嗓音响起,我不由自主地走了进去。
屋内还有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伯父您要保重身体。嫣儿……一定会没事的。”
嘉承侯的侯爷有气无力地朝他们挥挥手:“岚儿,你帮我送送傅衡吧,顺便去看下你大哥跟弟弟怎么样了。”
一男一女走了出来,都长得俊朗清秀。
走到花园无人处,被唤作岚儿的人突然上前抓住傅衡的手。
“衡哥哥,你跟我姐的婚事若没了,你……你能考虑我吗?”
傅衡神色慌张地挣脱开,四处张望,“苏岚,你小心说话!你姐现在下落不明,你怎么能在这个时候说这些?”
“哼!”苏岚冷声道,“她回不来了。”
“你……你说什么?”傅衡大惊失色。
苏岚目露凶光,“她有什么好的,让你们个个惦记她!从小到大,爹和哥哥就偏爱她,她还把你抢走了!衡哥哥,明明是我先认识你的,是我先爱上你的!你知道你们定亲的时候我有多伤心吗?”
苏岚哽咽着,“我们都是庶女,凭什么她比我强一头!外人都只知侯府有苏嫣,有人看到我吗?她还把我娘害成这样,到现在还躺在床上不省人事,她就是该死!”
傅衡骇然地问:“她真的死了?怎么死的?”
苏岚咬着牙,“反正她就是回不来了。衡哥哥,你别等她了。我也是嘉承侯府的女儿,只要我们两个在一起,你还是可以做嘉承侯府的女婿。”
苏岚一把抱住他,倚在他胸口,缓缓露出诡异阴森的笑容。
我愣在原地,突然觉得有一阵晕眩袭来。
苏岚的笑容却突然僵住了,望向我的身后,眼中露出惊慌,手松开了傅衡。
“哥哥,我……你听我解释……”
我缓缓转身,看到了一个身穿素衣的男子,铁青着脸,眼中几乎要喷出怒火。
他咬着牙问道:“傅衡,你在干什么?”
这是我哥哥……
似乎有一把利剑冲破了我被黑暗罩住的记忆。
我的喉咙像被什么噎住,堵得我五脏六腑像被火烧一样地疼。
下一刻又感觉整个人如坠冰窟一样地冷,冷得我喘不上气,冷得我浑身发抖。
我再也站不住,两腿一软。
黑无常眼疾手快地扶住了我,神色慌张了起来,“阿留,你怎么了?”
夜空突然划过一道闪电,响起一声惊雷,整座院落有一瞬间亮如白昼。
我浑身抖得更厉害,还听见一声颤音。
“姐姐……”
苏岚对上了我的眼神,脸色惨白,满脸骇然惊惧。
她看见我了。
她瘫软在地,吓得连连后退,哭喊着:“不关我的事,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救命!”
我再也撑不住,倒入黑无常的臂弯里。
6
我想起来了。
我是苏嫣。
我沉入水中,冰冷的水从我耳鼻口中灌入,灌满了我的肺。
我很怕,也很痛,身体像要被炸开一样。
我伸手想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抓不到。
难怪六月盛暑我也觉得冷,难怪我身上一处伤口也没有。
原来我是溺毙的。
我清楚记得,有一双手用力推了我的肩膀,可是我想不起那个人的脸。
被黑无常说中了,我真的是被蓄意谋害的。
是谁杀了我?
7
“苏嫣,金陵人氏,生于建光六年八月初七辰时,于建光二十三年六月十八日,溺水而亡。”
秦广王翻着生死簿,喜不自胜,“对上了!这里还记录着你的生平,出生于嘉承侯府,心地善良,一辈子没做过任何恶事。太好了,既没做过恶事,就不用去受刑罚了。你准备下,赶紧去投胎吧,我总算可以交差了。”
我脑子还是有些浑沌,记忆零零碎碎。
“可是,我还不知道我是怎么死的?”
“不是说了溺水而亡吗?这里写得很清楚啊!”
我不服,“为何会溺水我还不知道,不算。”
一抹白色身影飘至我身前,白无常嘴角含笑,万分怜惜看着我,“好妹妹,听哥哥一句劝,你既离开人世,有些事就要放下。无论你是意外落水,还是被害,你都不可能死而复生,何苦呢?”
“我肯定是被人害死的。”
秦广王也劝我,“就算是被害,害你的人自有他们自己的命数,生前死后都会得到应有的惩戒。你如今已是一条亡魂,就算知道凶手是谁,也什么都做不了,不如安心去投胎。”
我还是摇头。
让我不明不白地去投胎,我不愿意。
白无常叹道,拉起我的手,“好妹妹,听哥哥的,有时候知道得越多,只会让自己更难受。”
话刚说完,他突然惨叫一声,手像被什么刺中一样,松开了我,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把手拿开。”一直没说话的黑无常说道,声音冷得能让人打颤。
白无常气得龇牙咧嘴,“你说就行,搞什么小动作!”
黑无常瞪他一眼,白无常立刻闭上了嘴。
黑无常又朝秦广王说道:“秦广王大人,反正投胎也不急于一时,你再给我们一些时间吧。”
秦广王不情愿地答应了。
我朝黑无常笑了下,满心感激。
他依旧面无表情,看都不看我一眼。
8
我来到嘉承侯府找苏岚。
苏岚只比我小一岁,从小到大她都不喜欢我,凡是我要的她也要有。
我一直以为她只是孩子气性。
没想到她竟然也心仪傅衡。
我想起她那天说的话。
其他人都以为我落入山贼之手,只有她笃定我死了,回不来了。
是她在城郊别院把我推入水里的吗?
如果我不在了,她很有可能替代我嫁给傅衡。
毕竟,我们都是嘉承侯府的女儿。
苏岚闭着眼睛躺在床上,满脸通红,似乎发着高热。
“别杀我,不关我的事,苏嫣,别杀我。”
她神志不清地呢喃说着梦话。
看来是做贼心虚,被我吓坏了。
待服侍的丫鬟退出了房间,黑无常伸手一挥,苏岚睁开了眼睛,醒了过来。
等看清眼前是我之后,她吓得缩在床角,浑身发抖,脸色惨白。
“苏岚,是你做的吗?”我忍着心痛问道。
苏岚拼命摇头,“不,不是我,我没有杀你。”
“如果不是你,你怎么知道我已经死了,而不是还在山贼手里?”
“是娘!是娘跟我说的,她说你掉进河里了。”
我愕然呆住。
“我什么都不知道,她受了刀伤,刚说完这句话就昏过去了,不关我的事!你要索命你找她去,不要来找我!”
侯府侧夫人虽然不是我的亲娘,可这些年她一直待我很好。
“她不是为了保护我才受伤的吗?”
苏岚突然冷静了下来,讥笑一声,“苏嫣,你怎么能蠢成这个样子?”
“我跟娘一直都讨厌你,恨你得了爹的宠爱,抢走了我的姻缘,我们巴不得你从未存在过,她怎么可能替你挡刀子?”
苏岚疯疯癫癫地笑了起来。
心里像有千斤重的石头压得我喘不上气,我默默退出了屋外。
迎面走来一人,是哥哥苏长风。
他神情憔悴,面如死灰,双眸看向空茫处,透出浓浓的哀伤和怨恨。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人让我牵挂,那一定就是哥哥。
9
爹常年不在府中,我的亲娘很早就病逝。
哥哥是侯府的嫡子,从我记事开始,都是他陪在我身边,一直就把我护在手心里。
教我功课,带我骑马。
无论是漂亮的衣裙珠钗,还是金陵城出现的新鲜玩意,他都会想办法弄来给我。
六岁时我学女红累哭了,他立刻让人把东西都撤了,说学了也没用,从此我再没学过。
玩得太调皮了被爹责罚,他一定会站在我身前挡板子。
苏岚若欺负我,他会帮我教训她。
外出参加宴会的时候,京中的世家子弟跟我献殷勤,他就拉长着脸把人赶跑。
爹曾笑话他,这样纵着我,以后我嫁了人去了婆家不懂规矩怎么办?
他说那就一辈子不嫁,一直留在府中做他的妹妹更好。
我还记得傅衡上门提亲的时候,他闷闷不乐了好久。
他要是知道我死了,再也回不来,得有多难过。
我好想他。
10
这几日我都待在十方殿。
从阳间回来当天,我感觉身上很无力,魂魄变得更透明。
黑无常说人鬼殊途,我既身亡,又无灵力,本就不该在阳间出现。
他勒令在我恢复之前,只能待在十方殿休养。
他每日去地狱监察,处理公务,抓捕在阳间祸乱的鬼魂,还有那些被迫改了命理,不按生死簿生死的人。
我亲眼见过他处置那些不肯投胎,或者试图使用邪术索取活人阳寿,好给自己延长性命的亡魂。
轻者拔舌抽筋滚油锅,重者则被他一鞭抽下去,直接魂飞魄散。
手段狠辣决绝。
幸好我在地府待了这些时日,再恐怖吓人的鬼我都见过了,已经不再害怕。
无公务的时候,他就待在殿中看书,如同此时。
殿外传来破口大骂的声音,是白无常。
黑无常在殿门口设了结界,不让他进来,让他这几日找别的地方待着去。
他的灵力似乎比白无常强许多。
我突然好奇了,“无常大人,你以前是什么人?”
他不解,“问这个做什么?”
“我想,不会有人生来便是鬼吧,肯定都当过人,你以前是什么人?又怎么会在地府里当差?你在这里多少年了?”
他翻着书,不看我。
我顿觉懊恼,肯定是我问了不该问的话。
心里有些内疚,正想道歉,他却突然开口了,“做人有什么好,鬼怪妖魔都没有人心可怕。人最善伪装,欺骗,背叛,你捧上一颗真心,别人只当你是傻子,只想利用你而已。”
他的声音依旧冷冷的,神情也有些哀伤。
我忍不住反驳,“怎么会呢,人间也有许多真情。”
“是吗?”他嗤笑一声,“你的妹妹和母亲,都是你的家人,却对你恨之入骨。还有你的未婚夫,明明跟你有婚约,却还和那位楼小姐纠缠不清,都是背信弃义之辈。”
我黯然低头。
这些时日我脑中零零碎碎拼凑出更多记忆。
在城郊的某日晚上,我亲眼撞破他们二人抱在一起,楼铃还挑衅地说她腹中已经有了傅衡的骨肉,让我趁早死了心,赶紧退婚。
傅衡唯唯诺诺,什么话都不敢说。
被黑无常当面戳破,我有些难堪。
突然想起哥哥,又硬气说道:“我还有哥哥!我哥哥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了。”
一想到哥哥为我伤心难过的样子,我忍不住觉得喉咙酸胀。
半晌,黑无常突然唤我,“阿留。”
即使找回了我的身份,他仍然唤我阿留。
我抬头看他,望进他漆黑如墨的眼眸里。
“去投胎吧,不要再找什么真相了,有时候真相太丑陋,让人承受不住,到时候你会宁愿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既然一切都不可回头,不如向前看,去来世继续好好生活。”
我怔住。
是这样吗?
门外突然传来撞击声,白无常冲破结界,飞进殿内,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
“老黑你这个混蛋,老仗着你灵力比我高这么欺负我,我到底哪里招你惹你了?”
黑无常眉一拧,挥起手,掌心处亮起一圈红光。
白无常变了脸,慌乱地摆手抵挡,“别别别,住手,我有重要的事要说。”
红光消失了。
白无常偏头看我,难得正经起来,“嘉承侯府侧夫人因为重伤不治身亡,魂魄已经到了第一殿了。”
11
二娘……死了?
黑无常问我:“你想怎么做?”
我心乱如麻,却还是坚定地说:“我想知道真相。”
他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走吧。”
白无常紧挨着我,“我也去!”
又在黑无常凌厉的目光下,挪步离我远了几步。
我们在第一殿内看到了侯府侧夫人程氏。
侯府原来的正室是哥哥的生母,也是我的嫡母。
嫡母去世后,程氏就成了府里唯一的女主人,虽然只是姨娘身份,但府中众人都对她恭敬有加。
这么多年,我跟哥哥一直唤她二娘。
此时她的魂魄站在殿内,胸口破了一个血淋淋的洞。
她看着我的眼神,充满怨恨,还有庆幸。
“你果真死了,太好了,我的岚儿可以如愿嫁给傅衡了。”
我问:“你就是因为这个才置我于死地吗?”
她眼中一片震惊,“你……不记得了?”
她突然笑出声,笑声凄厉无比,又变成低沉的呜咽声。
“我嫁入侯府多年,拼了命生下一儿一女,老爷却不肯将我扶正,他眼里却只有你跟苏长风。苏长风被封为世子就算了,你算什么东西?”
“你早就该死了。还有苏长风,苏长风也会不得好死,世子之位早晚是我儿子的!”
我又惊又怒,见她出言诅咒哥哥,愤怒地说:“闭嘴!不许这么说我哥哥!”
她冷笑,“什么哥哥,你还真当自己是侯府的女儿吗?”
我不解:“你说什么?”
她的脸变得凶戾,“苏嫣,那天晚上城郊根本就没有山贼。还有,你猜给我下毒的人是谁?”
什么?
我脑中一片混乱,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程氏突然伸出满是鲜血的双手朝我扑来,她瞪大了双眼,一脸狰狞,似乎想将我撕成碎片。
就在她的手要碰到我,一个黑色身影来到我身边,举起宽大的袖袍挡在我眼前,再用力一挥。
程氏整个人飞了出去,撞到了殿内的大柱子,摔在地上的时候,魂魄变得透明,若隐若现。
秦广王急得大喊:“黑无常,你给我住手!要是在这里把魂魄打散了,你跟我都吃不了兜着走!”
两个鬼差急忙把程氏扶了起来。
我冲到他面前,“你说清楚,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程氏一脸虚弱,却冲我冷笑,“苏嫣,你跟苏长风一起下地狱去吧!”
程氏被鬼差带走了。
白无常从秦广王手中拿过生死簿,递到我面前。
我低头一看,上面记录着程氏的生平。
写着她有善妒,欺瞒,教唆,伤人等恶行。
唯独没有杀人。
12
我求黑无常再带我去一次阳间,我必须见我哥哥,跟他问清楚。
他不肯,说阴阳相隔,不可随意现身跟凡人接触,这是违背天道。
我跪下来求他,再给我一次机会就行,我必须弄清楚。
他无奈,只能依了我。
阳间此时已是深夜,嘉承侯府却灯火通明,丫鬟婆子跪了满屋。
程氏的尸身已被裹上白布,等着人来收殓。
一个少年模样的人伏在她身上恸哭。
是程氏的儿子。
爹站在他身后,一脸悲痛,喃喃地说:“嫣儿,你到底在哪?你二娘已经没了,这个家不能再失去你了。”
我看到哥哥身形晃了一下,紧握双拳。
他转身走出屋内时,碰上了傅衡和楼铃。
傅衡有些别扭地道:“府上收到消息,我奉家父之命,过来看看。”
就在他越过哥哥身边时,哥哥开口唤住了他,冷冷地说道:“傅衡,过几日你就上门退亲吧。”
傅衡慌了,解释说:“兄长你不要误会,我跟苏岚之间什么都没发生,是她自己一厢情愿,我跟她之间是清白的!”
哥哥冷眼掠过他和楼铃,“你不是跟楼小姐两情相悦吗?既是如此,就不要跟嫣儿纠缠不清了。”
傅衡心虚地直冒汗。
哥哥一字一句地说:“傅衡,你配不上嫣儿。退了婚,从此不要再跟嫣儿扯上任何关系。”
说完又回头看了一眼屋里,“进去吧,我爹在里面。”
傅衡如获赦令,急忙进屋了。
从前他就怕哥哥,每回见他都不自在,如今做了亏心事,更加避之唯恐不及。
楼铃却站在原地不动。
我就站在他们身边,见她福身跟哥哥施礼,低声说道:“多谢苏公子成全,要不是你暗中相助,表哥可能还不会那么快接受我。”
哥哥置若罔闻。
楼铃脸上有些挂不住,又违心说道:“你不用太担心苏小姐,她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不会有事的。”
哥哥神情震动,眼中的悲痛几乎要喷涌而出。
我愣住了。
内心的不安越来越强烈。
13
哥哥把自己关在屋内,连灯都不点一盏。
他坐在桌旁,伸出左手,痴痴地看着自己的掌心。
月光透过窗棂照进屋内,我看到他掌心处有一道跟我一模一样的疤痕。
八岁时,我在院中被尖锐的树枝划破手掌,流了很多血,哭得呼天抢地。
哥哥一直安慰我不疼,我委屈冲他喊:“又不是你受伤,你当然不疼。”
哥哥抓起树枝,往自己掌心划去,举起血淋淋的手掌冲我勉强笑着,“是真的很疼,嫣儿不哭,哥哥陪你一起疼。”
哥哥永远都对我那么好。
我忍不住啜泣,“无常大人,你能让我跟哥哥见一面吗?”
黑无常不发一语。
“求你了,最后一次。”
他挥起了手,施了法术。
我轻声喊道:“哥哥……”
哥哥看到了我,缓缓站了起来,眼中泛着泪光。
“嫣儿,你终于肯入梦来看我了。”
“我很想你,日夜都想着你。”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我太没用了,我不想你做我的妹妹,但是我没办法。”
“你回来好不好,我们一辈子在一起,以后再也不分开了。”
我呆住了,哥哥从未跟我说过这些话。
他朝我走来,眼中浓烈的情感让我觉得有些陌生,还有些害怕。
他想抱住我,却直接穿过我的身体,扑了空。
吱呀一声,门被开了,有人进来。
黑无常快速扬起黑色衣袖一挥。
“嫣儿!”哥哥突然看不到我,急得冲屋内大喊,红了双眼。
进门的人叹了口气,走到桌旁,点起烛火。
“长风,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烛火点亮整间屋子,照亮他的脸。
我惊得捂住了嘴。
被掩埋的记忆如潮水般涌入我脑海,如迷雾被风吹散,在黑暗中终于露出真面目。
我全都想起来了。
黑无常察觉到了我的异样,问道:“阿留,怎么了?”
我呆滞地说道:“是他,是这个人把推进河里的。”
而他推我下悬崖的时候,哥哥就在他身后。
14
在城郊的那天晚上,我撞破了傅衡跟楼铃的私情,伤心地跑到河透气。
却看见二娘跟哥哥二人在山边密谈。
“长风,二娘也不想逼你,只要你愿意把世子的爵位给你弟弟,二娘保证绝不会把嫣儿的身世说出去,也不会泄露你的秘密。你也不想让朝廷发现她是逆党之后,将她处死吧。”
“无凭无据,二娘就想诬陷嫣儿吗?”哥哥沉着脸说道。
二娘洋洋得意地说:“苏长风,你敢说你对苏嫣只是兄妹之情吗?你偷偷藏在房中的那堆画像,上面的女子跟苏嫣一模一样。你爹给苏嫣说亲的时候,你看傅衡的眼神都是嫉妒,就跟要杀人没什么两样。你心里在想什么自己心知肚明。”
“苏嫣的娘当时是怀着身孕入的侯府,侯爷是为了报恩才让她用姨娘的身份留在府中掩人耳目。虽然她已经死了,可是当年伺候她的嬷嬷如今就在我手上,已经什么都招了,”
“苏嫣根本不是侯府的血脉,如果被她知道你这个哥哥对她另有图谋,你说她会不会觉得你很恶心又龌龊?”
我躲在石后被这个惊天秘密惊得浑身发抖,脑中一片空白。
更让我害怕的是,哥哥一语不发,丝毫没有否认。
他趁二娘不备,掏出匕首径直往她胸口刺了一剑。
二娘瘫倒在地,浑身是血。
我惊叫出声,冲了出去。
我让哥哥快点救人。
他却不听,想拉着我离开。
我不肯,“哥哥,二娘要是死了,你就成杀人犯了!”
“嫣儿!”哥哥抓着我的双肩,“她是个祸害,我不能让你被朝廷抓走,更不允许你离开我身边。”
我想起二娘刚才说哥哥对我有男女之情的话,吓得后退一步。
他眼中立刻浮现受伤的神色。
二娘颤颤巍巍地朝我伸出手,想让我救她。
袁康就在这个时候冲了出来,说苏岚正往这边来。
他是哥哥的贴身副尉,更是情同手足的至交。
对他惟命是从,事事以他为先。
哥哥要带我离开,被袁康拦住了。
“长风,你清醒一点!我早跟你说过,你要跟苏嫣保持距离,不然你早晚会出事。”
“只要她在世上一日,就是侯府的威胁,还会成为你的软肋!”
袁康目露凶光,朝我走来,我吓得连连后退。
哥哥喊他住手,想阻止他,却被袁康一掌击倒在地。
身后是湍急的河流岸边,我已经退无可退,袁康伸手一推。
我往后倒去,掉入河中。
15
此时,袁康和哥哥二人打成一团。
哥哥痛苦地呜咽着:“是我害死了嫣儿。”
“长风!”袁康使劲将他从地上拖起来。
“这些年你为了她,把自己折磨得不成人样。就算嫣儿还在,她永远都只能是侯府之女,你永远都是她哥哥,又能怎么样?现在她不在了,你也该彻底清醒了。”
“没人威胁侯府,侯爷会安全无事,你继续当你的侯府世子,把她忘了。”
末了,袁康咬着牙说:“她死,就是最好的结果。”
哥哥挥手打了他一拳,痛苦得跌倒在地上,脸都狰狞了。
我早已泪流满面。
黑无常低声唤道,“阿留,走吧。”
我抹去眼泪,蹲在哥哥面前,伸手轻轻地想抚上他的脸。
他的眼中并没有我的身影。
我如今是鬼魂,根本触碰不到他。
他睁大了双眼,打了一个激灵,似乎能感觉到我似的,望向空茫处,喃喃说着:“嫣儿,别走……”
我最后看了他一眼,说道:“哥哥,对不起,我没想到我的存在让你痛苦了这么多年。”
我起身对黑无常说:“无常大人,我们走吧。”
走出屋外,爹就站外面,表情如遭雷击,紧握的双拳无力垂在身侧。
16
我在十方殿躲了十日。
秦广王天天来催我去投胎,我不肯。
他气得发疯,勒令黑白无常按地府的规矩抓我去惩治。
黑无常直接当听不到。
白无常拒绝了,说舍不得下手,要是我实在不愿投胎,干脆留在十方殿当差打杂算了。
这个建议不错。
我做人就是个祸害,不如当个有用的鬼吧。
黑无常却拒绝了。
17
又过了两日,白无常跟秦广王在十方殿内闲聊。
声音很大,我在一旁听得一清二楚。
他们说,我的尸身已经被寻到安了葬。
为了避免更多的牵连,也为了保护我和哥哥,爹把杀害二娘和我的罪名扣在那些莫须有的山贼身上。
袁康被寻了别的借口押入大牢。
楼铃怀孕的消息不胫而走,跟傅衡二人匆匆成亲,惹来诸多非议。
苏岚时而清醒时而疯癫,在爹给她寻了道士做法之后,似有好转。
哥哥辞了官职,闭门不出。
说完,十方殿内一片沉寂。
“阿留,不是你的错。”
黑无常的嗓音有些低哑。
当然是我的错。
爹当年心善,冒险救了我和娘,哥哥为了保护我,才做了错事,给侯府造成今天这样的局面。
如果我不存在,一切都会好好的。
“人人都有欲望,都有自己想要的东西和保护的人。有人为求心安不顾自己得失,有人为求利益,贪婪过了头,强求了不该要的奢望,才造成这许多遗憾。”
“阿留,今日这一切,错不在你,你要放过自己。”
我的眼泪啪啪往下掉。
18
三日后,我决定要去投胎了。
秦广王松了一口气,立即把我领到奈何桥边,让所有亡魂给我让道,谁都不许插队。
白无常依依不舍,泪眼婆娑,“难得在地府遇见死得这么年轻漂亮的亡魂。好妹妹,哥哥真舍不得你,你可一定别忘了我。”
孟婆拿着长勺往他头上一敲,“你当我老婆子的汤是冒牌货吗?如果投了胎还记得你,那不是乱了套了!”
黑无常在一旁站着看我,温声说道:“阿留,别怕。”
我问:“无常大人,你之前说做人没什么好,你现在还这么想吗?”
他说:“是。”
我又问:“假如给你选,你会想尝试去人间活一次吗?”
他想了想:“我不知道。”
又补了一句,“但我期待你能再去试一次。”
我深吸一口气,最后看他一眼,福身施礼:“阿留谢过无常大人。大人珍重。”
他看着我,双目深沉如幽潭,却隐隐似有波光起伏。
我看着河对岸,接过孟婆汤,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