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也不记得这是他沉睡的第几个年头了，真的是睡了很久吧，毫无醒来的迹象。
偶尔能感应到外界的联系，但是…很安静，悄无声息。
嗯……什么东西在挠痒痒……有点……痒……哈哈憋不住了……
模糊间好像有什么细须在蹭。
“歪，快醒醒啦，春天要到了哦。”
很脆生生的声音，但是没人教过她打扰人睡觉很不礼貌的吗？
“再不醒醒就要错过出土时间了哦！”
出土？古董？这孩子，脑子坏掉了？
“哎……”
他仿佛听到她叹了一口气，然后没了动静。
这家伙，怎么不说话了？
第一次，如此想睁开眼看看外面的世界，看看那清脆声音主人是什么样子的，然后好好教训她一顿。
嗯……
他挣扎几下，终于吃力的睁开那笨重的眼皮。
这里是……哪里？
暗无天日……黑的……完全什么也看不见……那家伙……在哪里。
他好想听到她的声音，这里就是他梦里向往的醒来的世界吗？
“呀！你醒啦！”
细须再次小心翼翼的靠近他，轻轻戳了他一下。
“别动。”
他终于抓住了那乱动的细须，借着微弱的光亮，很努力的辨别眼前的东西。
沾着星星点点的棕褐色粉末，触感有点硬，但是好像很柔韧。
他顺着这跟细须爬了过去。
“咿呀你干嘛……哈哈好痒！”
“闭嘴，你刚刚还不是这样挠我？”
“闭嘴就闭嘴，这么凶干嘛！小心眼！妈妈说的对，雄性都是大猪肘子！”
“那你是母的？”
.“你你你！什么母的不母的，你这个粗俗的大猪肘子！哼，不理你了！”
细须气冲冲的随着抽了回去，他跌落在地，骨碌骨碌滚了几步，碰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
“哎哟……你这个大猪肘子，打我干嘛！报复嘛！”
“猪。”
这是他漫长的时间里遇见的第一个活着会说话的东西，也是他醒来的理由和第一个见到的东西。鸟类会把破壳第一眼见到的生物当做妈妈，说不激动，那是假的。
他好想看见她的样子了…一层一层灰褐色的皮衣包将她紧紧包裹住，小小尖尖一团。
嗯……
有点可爱……
完了他是不是睡傻了居然觉得这个不知名的家伙可爱。
二
“你叫什么。”
言简意赅，他差点准备问你是什么东西。
“我……我也不知道……好像没有名字……”
“那你是什么东西？”
沃特，喵喵喵？这特么哪来的钢铁直男拖出去乱棍打死好吗！
“我是你爹！”
越说越底气不足。
“什么，你再说一遍。”
他是真的没听清。
“没没没，我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说。”
“哦，然后呢？”
然后……然后你个大头鬼！
“猪，怎么不说话了。”
他随便戳了一下，示意她赶紧说下去。
“妈卖批你这个大猪肘子，凶我就算了还吃我豆腐摸我屁股！”
“额……”
他……有点，不知所措。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为所作所为道歉。”
“啊咧？”
“你不生气了吗？”
这个样子怎么生气的起来啊！
“那可不好说！为了赔偿我，你先自我介绍一下！”
“我吗？”他停顿了一下想了想，“我，是蝉。已经睡了很久了，要不是被你叫醒，应该还会再睡一段时间。”
“这样啊……有点……对不起……是我吵到你了。”
没醒之前信誓旦旦说醒了之后要好好教训一下这个扰人清梦的家伙，现在真的轮到她道歉了，怎么，反而不忍了，真是奇怪。
“没事，谢谢你叫醒了我，我很开心。”
“真的吗？”
他就算看不见也能猜到她一定是满脸讶异欣喜吧。
“嗯，真的。”
“呼，那我就放心了！”
他有点后悔说他不介意了，因为接下来，这家伙噼里啪啦打开话匣子……
“我是竹子啦，虽然现在还小只是笋，不过竹妈妈曾经说过等到春天来了下一场雨泥土湿润了我就可以钻出去看外面的世界了，妈妈说外面的世界多姿多彩，不像现在地底下乌漆嘛黑，有温暖的太阳还有漂亮的小蝴蝶……”
“蝉蝉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蝉蝉你睡了好久真打算一直呆在这个地方吗？蝉蝉妈妈说了这样子是不行的要出去透气才可以长大啊！”
吵死了……
等我出去了就把你砍了。
“蝉蝉春天要到啦！”
嗯……春天到了，又到了小动物们交配的季节了。
三
轰隆隆……
“蝉蝉，蝉蝉，你怕吗，不怕不怕我会保护你的！嗯！”
真是个猪……明明自己怕的直发抖还死要面子，说句怕又不会掉块肉。
“嗯，我怕，你要保护我。”
“好的，我要保护蝉蝉！”
竹本来真的很怕，但是蝉这么一说，瞬间油然而生一股责任感。
她才不怕，她可是要保护蝉蝉的！
傻子。
蝉翻了个白眼，看着在那瞎起劲的竹。
不过……下了这场春雨，她是不是就要出去了？
那个时候，他该怎么办？
“蝉蝉你怎么不说话啦？我会保护你的哟！”
“猪……”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感觉有点哽咽……
“是竹不是猪啦！还有你别拽我这么紧啊，知道你怕我在这里哦！”
“不是……”
趁着最后的时间，他想贪心的再靠近一点。
“蝉蝉你怎么了，好啦不怕不怕，乖哦。”
他感觉到有细须轻轻的攀附上来，拍了几下他的背，这个傻子，真以为他怕吗？
他……怕吗？
“猪，这场雨过后，你是不是就要出去了？”
他尽量把语气放的平和，仿佛丝毫不在意的样子。
“哦你这么一提醒好像真的是哦！”
这个神经大条的家伙……
真的什么都没察觉么？
他恨……想把舌头咬下来。
“祝你茁壮成长。”
“什么嘛，哪有这样的祝福，蝉蝉你真的不跟我一起出去嘛？”
他……
陷入沉默。
要出去吗？
“蝉蝉，蝉蝉，你就跟我出去嘛，外面很好玩的，大不了你怕我先出去给你探路，我会保护你的！”
“嗯，好。”
他还是答应了，也罢，迟早都要面对的。
再让他回归以前伶仃孤苦日子，算了吧。
“那就这样约好了噢！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骗人是小狗！”
细须缠绕上触足，小小的约定在这电闪雷鸣的夜里显得格外静谧美好。
四
他好像又要睡着了，意识有些混沌，眼皮越来越重……越来越重……
“蝉蝉蝉蝉我今天看到了花蝴蝶哟！”
讨厌的细须章鱼足一样张牙舞爪扑向他，这个白痴。
“知道了。”
“歪蝉蝉你是不是又睡着了？说好的不睡你又瞒着我偷偷睡觉！”
“那你白天去哪了？不是忙着跟花蛾子玩儿？”
“我哪有！蝉蝉你又不敲我的根我都不知道你有没有叫我，就以为你睡着了，不敢打扰你。”
“说得好听，喜新厌旧。”
让他主动敲她根，用脑子想想也不可能。
“哎呀蝉蝉我错了，我最喜欢蝉蝉啦！蝉蝉你什么时候出来呀，等你出来就可以在我身上安家了，我现在长得老高老高了。”
“知道了。”
这下真的睡不着了，还以为还要再睡几年的。
话说……夏天，应该快到了吧，逃不掉的。
再见到她，会是什么样的？
他现在有些埋怨了，为什么他不是蝴蝶这种动物，而是一只成天和土打交道的蝉。灰头土脸的样子，连他自己都不喜欢。
是不是生于黑暗所以内心也扭曲了？
她以后的路还很长，几百年，几千年，漫漫时间长河他可能只是渺茫的一粒尘埃，白驹过隙他又能在她记忆里停留多久？
他想控诉上天对他的不公，转念一想，若不是生而为蝉，又怎么会在阴暗的地底下成为她第一个遇见的存在？
他想要做点什么，让她足够记住他。
“咚咚——”
敲击木头发出的声音宛若大山深处，一妙龄可人儿放开歌喉，婉转山歌悠扬回荡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唔……蝉蝉怎么了，刚刚睡着了。”
难怪，他说她这个话痨怎么没动静了。
“外面天气什么样的？”
“今天天气很好。”
“我想你了。”/“蝉蝉我想你了。”
五
夏天，应该是柠檬水一样冒着气泡冰凉清爽的感觉。
竹子应该是长得太高了吧，就算他一次又一次实在憋不住敲她，她才有几率感觉到。
等他出去了，一定要把她砍了！
他推算了时间，下定决心不等了赶紧爬出去找那头猪。当然，也没告诉她他今天就要出土了。
一遍又一遍从光滑的墙壁上重重摔落，一遍又一遍锲而不舍重蹈覆辙。
爬上去……摔下来……
他艰难的用爪子刨开泥土，一寸一寸朝外面挪。
“噗……”
泥土松松散散的滚落，一只棕色的虫慢吞吞的从地底下钻了出来，晃悠悠的爬上旁边竹子上。
“咦，你是……蝉蝉吗？”
“猪，接我一下。”
他始终记得那天，暖黄色的阳光厚厚铺满她每一片叶子，他抬起头想向从前一样离她近一点，只看到葱茏绿色在风里沙沙作响，茂密枝叶俨然遮天蔽日。
她已经那么接近天空了，他刚从地下出来。
他现在很虚弱……很虚弱，虚弱的想再睡一觉，但是不行，他要把这层累赘的壳脱掉。
脱掉壳，他会不会稍微好看一点？比花蝴蝶好看一点？
“嘿，快看啊，这儿又有一只知了！抓住它！”
孩童声由远及近，他没力气顾得上这么多，全神贯注从笨重的壳里抽身出来。
“蝉蝉你别慌，抓紧，我保护你哟！”
孩子们只当一阵怪风吹的竹枝乱晃，然后他们的猎物就吹不见了。
“嘻嘻，蝉蝉，我是不是超棒！”
“嗯，猪长大了。”
“切，都不愿意夸夸我。”
“乖，有点不习惯，太刺眼了。”
“明明很漂亮啊，好吧好吧我帮蝉蝉看着，你先睡一觉哦，说好了就睡一会儿会儿哟，睡醒了就要陪我玩。”
“知道了，再吵就真睡不着了。”
“嘁，凶巴巴…”
虽然没打算睡觉，还是下意识跟她斗嘴。
也不知过了多久……
“咦，蝉蝉，你好像变得不一样了？”
“猪，换了件衣服就不认识我了？”
“没有，我永远都不会忘记蝉蝉长啥样的！”
“为什么，是忘记？”
“呸呸呸，说错了，我永远都会记得蝉蝉长啥样的！”
“猪，你真的会永远记住我吗？”
他懒得再纠正她话语里的毛病。
“对啊，我最喜欢蝉蝉了，蝉蝉你要永远跟我在一起哦！”
“永远……吗？”
“怎么，很为难？”
“没，我尽力。”
“切，小气鬼！”
“别生气，我唱歌给你听吧？虽然我可能没蝴蝶好看，但是唱歌还是天生会一点的。”
“噗，蝉蝉你真可爱，花蝴蝶是我的朋友，最喜欢的还是蝉蝉啦！我要听蝉蝉唱歌！要听要听！”
窸窸窣窣在风中摇曳的竹叶，仿佛在为枝上清脆的蝉鸣伴舞。
他竭尽全力的歌唱，拼命地想要她再记住他一点，再记住他一点。
“蝉蝉，你唱歌超好听的！以后每天我都要听！”
“不腻吗？”
“绝对不会！”
“好。”
六
那个夏天，是我度过的最快乐的一个夏天。有一只高冷但是我知道内心其实一点也不高冷的蝉，每天，换着花样唱歌给我听。
刚接触外面的世界时，发现外面的世界也没妈妈描述的那么好，几次差点夭折。
嘴馋摘春笋的人扫荡过这里……
那些调皮的孩子嚷嚷着要一根鱼竿也好巧不巧看中了她……
雷雨天气肆虐竹林，很多同伴没能幸免……
得亏一直的信念，要在蝉蝉出来之前努力长大然后保护他。
她长得太快所以作为春笋老了，摘春笋的人折了半天没折断干脆没要了。调皮的孩子弄不断竹子还被竹刺划了手就哭着跑回家了。雷雨大作时她根扎的足够深所以逃过一劫。
恢复沉睡都要时间，那个笨蛋还真以为我跟花蝴蝶玩了，竹林哪有花蝴蝶！
我大概真的像妈妈说的那样，像蝉祝福的那样，长大了吧。
以至于分别的时候居然那么冷静。
蝉蝉，走了……
只陪伴了我半个冬天和一个春天一个冬天。
我真是傻啊，当初逼着他答应永远这种不切实际的要求。
蝉蝉，如果晚点醒来，不是被我叫醒，是不是就可以多睡一段时间？
“猪，我不后悔，这一天迟早要来的，谢谢你叫醒了我，我很开心遇见了你。”
睡着了真是好啊，没有痛苦，没有悲伤……
后来在这冗长的岁月里，我也选择陷入沉睡，恍惚间醒来听到知了知了的蝉鸣。
夏天，又来了啊。
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