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日的两周年祭日,女儿节,神户下了场罕见的雪,公墓也被笼罩在大雪之中。丧服的黑色和斑驳的白色纠缠在一起。
博子仰望天空,洁白的雪花漫无边际地从无色透明的天空飘落,美得无法言说。死于雪山的他,在最后一刻看到的天空恐怕也是这样的吧。
这是电影同名小说《情书》的开头,描绘了一场青涩的青春之恋,铃美对秋叶的感情,秋叶对博子的感情,博子对藤井树的感情,藤井树曾经对同名同姓的女孩的感情,以及那个女孩现在对曾经同名同姓的男孩的感情。
我们如此痴迷于这样的爱,感叹青春中那些无法忘却的人,那些令自己深沉眷恋但又一去不复返的往事
似乎已经遗忘了,这个故事的内核是悲剧性的,这是一个关于爱而不可得的故事,是一个关于两个困在自己记忆中的女孩的故事,在这个故事中,每个人都在追求自己爱,望向远去的身影,却忽视了身边的目光。
导演岩井俊二用不动声色的干净笔触揭露了两个我们一直深知但从来不愿承认的事:青春是一场无名的自恋,丧葬不是为了记住,而是遗忘的开始。
(以下用“藤井树”代表男,“树”代表女)
青春是一场无名的自恋
是的,这的确是一个关于爱情的故事,但同时,这又是一个没有爱情的爱情故事,一个自恋的故事。
藤井树(男)爱藤井树(女)是自恋,少年时代青涩的初恋中看到,“藤井树爱藤井树”的故事,是一次自恋的投影。
这是一部没有女主角和没有男主角的爱情电影,说是没有男主角,是因为藤井树其实从未真实地出现过,他永远只活在他人的回忆之中,是一个背景,一块空白
但他同时又毋庸置疑的成为了故事的中心,我们努力拼凑每个人的记忆来还原一个完整的藤井树,但这终归是一次徒劳,因为画面中的藤井树是他人目光的投射,他只活在回忆中。
他的出场其实只在树的回忆中,但在树的回忆片段中,却多次出现反射回自己的目光,而这个目光毫无疑问来自藤井树,这无疑构成了第一重自恋,即他人回望自我的目光,正如拉康的镜像理论所表述的那样:树将回忆里的光影幻象当成了真实,就像照镜子一般折射出自我的形象,由此混淆了真实与虚构。
说是没有女主角,因为本质上来说是树取代了博子在这段爱情中的关系位置,这段暗恋才是故事的明线剧情,博子和藤井树的恋爱只是一条暗线:在小说中树的出现是用第一人称,而博子仅仅是站在第三人称,都隐隐表明了她只是一个旁观者或者说参与者
导演也在电影中特别删去了关于长大后的藤井树的回忆(小说中存在的),更突出了这是一场关于青春的恋爱,也就体现了一个未曾表述的象征:这是一段没有记忆的爱情。
它只存在于回忆当中或曰想象当中,很有意思,不是吗,一个需要他者才能维系的爱情中居然出现了男女主人公的双重缺席,但换个角度,这本身就是一个没有爱情的爱情故事,故事中的主人公就像古希腊神话中的美少年纳喀索斯一样在无可救药地爱上了自己的倒影,无法自拔,或许这就是青春之爱的本质:自恋的投影。
好,如果说藤井树(男)爱藤井树(女)是一场自恋的话,那博子对藤井树的爱总是真实存在的吧,在恋人离去两年后,博子仍一如既往的爱着藤井树
即使在肉体上已经接受了他的离去,推就般接受了昔日好友秋叶茂的感情,但在精神上她不愿接受,固执地向着明知道不可能的地址(天国)寄出一封信,用她自己的话说:这是一封哪儿都寄不到的信—正因为哪儿都寄不到才有意义。
如果这都不是爱的话,还有什么是呢?
但正是因为以上的种种,我们才更加确定,这仍旧是一场不需要他者的自恋,博子没有意识到她对藤井树的爱和不能自已的思念,只是某种自我的投影,她痛楚地意识到自己的爱情——也是精神分析意义上爱情的本质,只是水中月、镜中花式的想像。
在小说中,描绘了这样一个细节:
“渡边小姐相信一见钟情吗?”
“一见钟情?什么样的?”
“请做我的女朋友吧
考虑了两个星期后,博子告诉阿树:
“我相信你的一见钟情。”
这就是博子的回答。真是奇妙的开端。直到今天,这仍是留在博子心中的最珍贵的回忆。
很有意思不是吗,没有多余的理由,仅仅是一句话,一见钟情,博子就无可救药般爱上了藤井树,如此恋恋不忘,但如果是一场自恋就解释地通了,一见钟情不需要任何理由,它是一种近乎超自然的直觉,一种奇妙的缘分,一种夹杂着偶然性的必然性。
人在自恋时,需要一面近乎完美般的镜子,“一见钟情”,没有比这更好的理由了。
而当她发现树居然和她如此相像时,她托举着相册问母亲:我们像不像。当母亲玩闹般说出像又如何时,一向沉稳的博子居然控制不了情绪,说出:
它准确地呈现了此刻博子的内心体认:一种深刻的迷惘,一种无法区分自我与他人的时刻,她成了一个替代品,一个影子。
以上种种都似乎表明,纯真的他恋,同时是露骨的自恋,就像《爱欲之死》中所展现的那样。“整个世界只是自我的一个倒影,在任何时空中能被一再感知的只有自我。在到处都是自我的深渊中漂流,直至溺亡。”爱是对自我的承诺,也是对自我的欺骗。
而一切自恋的最终结局都是和自我和解,这就引发了第二点:丧葬是遗忘的开始。
丧葬不是为了记住,而是遗忘的开始
前面说,这是一个关于两个困在自己记忆中的女孩的故事,因为她们都没有完成丧葬这个仪式,都只是在记忆中被动地接受了最爱的人已经离去的事实,但从未在心底里中认同。
用弗洛伊德的表述:“杀死”死者。——无法真实地感知死者之死,无法相信亲人永不回还,意味着一次再次地于五雷轰顶的剧痛中体认着离丧与剥夺。相反在心理上接受了死者已死、亲人已逝的事实,那么生者将携带着可以承受的伤痛和间或温暖的怀念继续生存下去。这便是所谓“哀悼的工作。
生者哀悼的意义,正在于“杀死死者”——接受他/她/他们已经永远离去的事实,挣扎着独自继续活下去。
片中博子特有的造型:穿着黑色的大衣,头戴黑色贝雷帽,它以另外的方式阐释着博子近乎一以贯之的黑衣的意义:她始终在为藤井树服丧。
在整个故事中,我最心疼的就是博子,因为她的放下,都是以一次次心碎为代价的,第一次放下是她得知自己有可能仅仅是树的替代品的时候,她向树不厌其烦地求证,书信里那种小心翼翼地试探仿佛都在显示着博子的脆弱和无辜
而第二次则是在他们去拜访好友尾熊时,他说到,藤井树临死之前唱着的最后一首歌是松田圣子的《青涩的珊瑚礁》,歌词的第一句是,“我的爱已随那南风远去。
而南风的尽头就是极北之地北海道,那里有座城市叫小樽,有着他的青春和一位名叫藤井树的姑娘,直到最后,藤井树思念的仍旧是那个同名姑娘,他最后带给树的书《追忆似水年华》的作者马塞尔普鲁斯特说过:当一个人不能拥有的时候,他唯一能做的,便是不要忘记
最后,脱下沉重黑灰色外套的博子,穿着橘色的毛衣站在苍茫的雪原上忘情地对着莽莽群山呼唤,在她的的前方,是代表着新生的朝日的光辉,而回应她的是,此起彼伏的回声,就“哀悼的工作”而言,她终于获救。
而与之相对的,是树的自我救赎,我在看电影的时候脑海里总是盘旋着一个问题,藤井树如此忘我地爱着树,直到生命的尽头,而树真的如此无动于衷,将藤井树忘得一干二净吗?她真的从来没有感受到藤井树对她的情感吗?
我不这么认为,从很多细节的考究都可以表现出藤井树对于藤井树其实是抱有一些莫名的情愫的。
她能在回忆中表达出很多的细节,有些只是同学间玩闹般的游戏罢了,却历历在目,而且在她的回忆中,导演采用了许多在现实中很难出现的逆光影响来增强虚与实之间的静谧感,好似整个空间都停滞了一样,这些都隐隐表明了这段记忆在她的心目中远没有她诉说得那么糟糕,反而有种青春所特有得打闹感。
最后在藤井树不辞而别后那种莫名的冲动和愤怒都说明了对方的在自己心目中不一样的地位。
但为什么这一段记忆好像就在她的人生当中消失了一样,因为她的青春伴随着太多的伤痛,树始终挥之不去的是父亲的突然离世,她的内心未必没有自责和悲痛,因为父亲是死于一场感冒所引发的并发症上,“或许自己再注意一点,再关心一点”。
年轻的藤井树未尝没有这么想过,而导演也借房屋租借人之口:肺炎不是什么大病,又一次将藤井树内心的自责搬上了前台,在电影中,藤井树即使拖着病躯也不愿意去医院,因为医院里是她的不幸的起点
于是,她选择了遗忘和埋葬这段记忆,但埋葬记忆是有代价的,这份代价,就是遗忘青春,拒绝长大,和博子比起来,树很多时候就如同一个长不大的孩子:她像小孩见到自己不喜欢的人一样毫不留情地拒绝了邮差的邀请,带着恶作剧的心理写出的第一封回信。
她拒绝承认成长这一时刻的到来,一个很有说服力的镜头在于:当在医院时,关于藤井树的记忆和父亲的离开是交织着出现的。
最后,她通过他人之口得知了藤井树的死亡,勾起了她的青春,她关于父亲的回忆,她无法承受回忆的重担,病倒了,生命的时钟开始倒转,似乎她即将走上父亲的命运,但在爷爷和母亲的努力下,她成功转危为安,再经历了一次死亡后,她终于达成了这一个仪式的圆满。
影片结尾出现的第三个“藤井树”:代表着生命的大树成功预示着这一时刻的到来,她也最终接受了这一份迟来的感情,完成了自己丧葬仪式。
写在最后
博子想说点什么,但身边有人,她觉得不好意思。她一直跑到雪地中央,然后,放声大喊:“你—好—吗?我—很—好!你—好—吗?我—很—好!你—好—吗?我—很—好!”
而在另一端的时间线上,藤井树不明就里,漫不经心地学生带来的卡片翻过来:
那是中学时代的她的画像。
她一面佯装平静,一面想把卡片揣到兜里。然而不凑巧,喜欢的围裙,上下没有一个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