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起风

某一年夏季的某一天,我穿着几块钱一双的塑料凉鞋,走在老屋后面的菜地里。黄色的泥水顺着山的走势往下灌,不停地有细碎的石子钻进我的趾缝。我的周围是已经肆虐了两天的四面八方的风,雨很大,仍然没有办法撑伞,我穿着宽大的油布雨衣,就这样完全暴露在天地中,油布被吹得贴紧身体,多余的在猎猎作响。

这时候,父亲站在一个长满扫帚草的土丘上,隔着被吹得乱七八糟的雨幕和我招手。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风的声音太大了,还有从山上下来的水流声。我也没法回应,风是吃声音的怪物。

尽管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在独自寻找了好几个小时之后,对于它最终是被父亲找到这件事,我还不能完全接受。

父亲双手交叠,拄在刚刚挖过沟渠的锄头上,这让他说出来的话更加自信:是这个,肯定没有错。

我用手抹掉脸上的雨水,看着那半株文旦树残破地陷在扫帚草和各种纠缠的藤蔓里,细枝断了不少,枝干最底部,白晃晃的裂口,一边是被扯了一半的树皮。前几天在摘下最后第二颗文旦的时候,我在枝头扎了一根红色的丝线,这时候再看,丝线已经被浸染成了黑色,因为泡了水,和叶片一起松垮垮地耷拉着。

是这个,肯定没有错。父亲用锄头戳了戳红线,又重复了一遍。在这样的台风天里,被拔起来的树不知道有多少。雨变小的间隙,我站在院子中央,看着角落里剩下的半株文旦树,忽然就生出了想要找到它的冲动。

我从前门出发,淌着没过脚踝的水流,路过凤秀阿婆家旁边的池塘,看到井台里的水变多变浑,听见阿娘们洗衣服的小溪发出水流奔涌的声音……在整个过程中,我找到了一小撮还没开花的桂花树枝条、数不清楚的被踩坏的夜来香、被连着根拔起来的桔子树,唯独没有那半株文旦树。

其实我也不是非要找到它不可。

凤秀阿婆的孙女,比我大两岁,我叫她阿燕姐姐,一星期后就会来阿婆家作客。她和村里的小孩都不同,穿白得发亮的衬衫,说语调舒缓的普通话。“你好”两个字念得比学校的语文老师还标准。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正光着脚踩在发烫的水泥路上,她伸过来的手腕上戴着一只精致的红线手镯。

她会在暑假来一次,寒假来一次。暑假的时候带来一箱造型可爱的棒冰,给村里的每一个孩子都分几个。寒假的时候带来一箱各式各样的烟花,也给村里的每个孩子分几个。村里的所有孩子都成了她的好朋友。

我一直想着应该送她什么做回礼。不能太常见,比如张阿南送的小浣熊干脆面。也不能太土,比如田小花就随随便便送了块我们都吃腻了的菜瓜。我在家里寻摸了几天,认真地做了比较,最后选定了文旦。

这棵文旦树在院子里长了很多年,不是每一年都能结出好吃的果。但这一年的夏天,第五个台风来的时候,它结出了这么多年来最甜最多汁的文旦。但是父亲母亲有些场面上的应酬,哪个邻居拿来点什么菜什么瓜,文旦就会少一个,“今年文旦特别好吃”,听了这样的话,邻居总要推一推,可是最后都会拿走,没有一个会例外。哥哥又经常趁我午睡的时候,偷摸着抱上一颗不知道去哪里和人吹牛了。

可是最后一个必须留给我。我在枝头系了红丝带。

风很大,我几乎站立不住,何况是一颗已经被养得沉甸甸的文旦。我蹲下来翻找了半天,只在红丝带附近找到一个新鲜的断面。发了一会儿呆,我站起来拿着小棍又在草丛里拨了两圈,最后停在土丘旁边的粪缸前。

就算在,捞起来也不能吃了。等明年吧。父亲似乎感受到我的情绪,叹口气,举起锄头接着挖他的水沟。原本在菜地上四处冲撞的水流终于找到方向,沿着山势急急地下去了。

风吹着雨丝打在我的脸上,有点凉,也有点痛。我又胡乱地抹了两把,最后还是下定决心,把手放在湿漉漉的料勺柄上,开始搅动起来。雨在墨绿色的粪池里砸起大大小小的坑,风裹着依稀可闻的臭味快速地向四面散去,而我成了一个执拗的孩子。

那一年阿燕姐姐来的时候,我没有出去迎接。过了一段时间,剩下的半株文旦树再也没有活过来。父亲当着我的面把它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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