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爷爷的一生(5)

我一直不敢提起爷爷,只因他是个哑子。

爷爷过世近十年了,我甚至很少想起他,但每一次想起,良知都会扣问不安的灵魂。

爷爷的哑,据说是小时候生病扎银针所致。爷爷心灵手巧,会做绣花鞋垫、缝补衣服、编竹筐,爷爷还会木工、泥瓦匠,至于犁耙扬洒这些农活,更不在话下。

哑爷爷性情热情开朗,虽口不能言,但凡遇人,无论亲疏,哪怕生人,他都会和人叽里咕噜、咿咿呀呀一番。熟人通常会停下来,和他比划一般。若是生人,人家匆匆离去,他不解地看着,似乎很委屈。

哑爷爷很勤劳,但他也会使性子,若遇到他不开心,会在院里咿咿呀呀比划一通,表达他的愤怒。这个时候,母亲通常是指使不动他的。

那个时候,父亲常年在外工作,家里六七个人的农田,劳力只有他和母亲。

只有派我出场,我和哑爷爷还挺有缘,他有好吃的,通常都会给我。出门干活,也往往带着我。他在田里干活,我就在田埂捉蚂蚱、摘狗尾巴草……

有一回,哑爷爷背着除草的铁耙子,路遇一个熟人,他一高兴和人咿咿呀呀,就把跟在身后的我忘了,不知怎地,铁耙子就落到了我的头上,挨了母亲好一顿骂。

儿时的记忆里,哑爷爷干活下田回来,时常坐在过道门槛上,旧衣摊在膝盖,一手捉针,一手牵着线头,送嘴边一抿,然后举过眉前一尺左右上方停下来,眯着眼借阳光穿针。通常一下子就通过,偶尔,这一连趟儿的动作也要反复几次。

隐约听说过奶奶的故事,她是一个勤劳善良、性格柔弱的女人,太奶奶容不下她,在父亲七八岁时候,被迫改嫁他人。哑爷爷的针线活就是那时候开始的吧。

春耕的时候,哑爷爷在田里翻犁,我总喜欢跟在后面。冬里沉睡醒来的泥土,在脚板下噗噗地冒气泡泡儿,软糯舒服。刚长出来的不知名野花草,随着犁铧一头栽进大地怀里,那清新而芬芳的笑意,一直透过泥土钻入你的心底。顶要紧的是跟在爷爷的犁铧后面,时不时可以捡到鲜甜可口的野荸荠。在物质匮乏的年代,野荸荠是孩子的宠物。从新鲜温软的泥土里捡起来,扒拉几下泥,再在衣服上蹭蹭,就是能入口的美味了。当然捡荸荠也是有风险的,譬如犁铧下突然翻滚蹦跳出一条小蛇似的泥鳅来,圆滚滚,滑不溜秋,往往把我吓得惊叫一声跳开。

农闲的时候,哑爷爷最喜欢编竹器,什么竹筐、竹篮,驾轻就熟。先把竹子破成几半儿,然后用篾刀小心地把竹青和竹白剖开,这可是个技术活,要么劈残了,不能用;要么擦到手指,鲜血直流。爷爷粗糙而灵巧的手指在竹篾间一阵来往穿梭,青和白便干干净净地落在两旁,不拖泥带水。竹青火烤过后用来编东西,竹白填锅底或扔掉。我在旁边好奇而惊羡地看着竹篾翻飞跳跃,灵活如童话里美人鱼。

漫长冬天里,哑爷爷打发时光就是做木工活。我家的矮椅、长凳,甚至桌子,都是哑爷爷的作品。一入冬哑爷爷就开始上山寻摸趁手的木材,相中了就锯回家,留下老根延续生命。

回到家哑爷爷就钻进角屋,开始忙活,锯、刨、凿,整个过程很漫长。通常都是吃饭的时候,哑爷爷才顶着满头的木花,站在角屋门口扑打身上的木花。木花簌簌扑落,犹如雪花飞舞,弟弟总调皮地去哑爷爷胡须或发间捉。每当这时,哑爷爷就会抱起弟弟,用胡茬去扎他,咿咿呀呀地比划着,眼中闪现着热烈耀眼的星光。爷爷手很巧,会做雕花靠背扶手椅子,坐上去美观大气。

那个时候,只有我家在过年时,堂屋里方桌摆放雕花扶手靠背椅,村里人好生羡慕。我们姐弟时常拿了这个,向小朋友们炫耀。

可这一切都结束在十岁那年。太奶奶和太爷爷相继离世,我们举家迁至父亲上班的镇上,离家几十公里。

因还有老屋和田地要照料,哑爷爷就留下了。

搬家第一年的春节,哑爷爷没有来,他舍不下耕田的老牛,满院乱跑的鸡鸭。

第二年的春节,哑爷爷也没有来。

第三年的春节,哑爷爷还是没有来。

我和姐姐、弟弟放暑假回去看他,他很熟练地做饭给我们吃。依然满院乱飞乱跑的鸡鸭,老牛已经不在了。我们跟着爷爷去菜园,黄瓜、豆角、茄子、丝瓜、空心菜、西红柿……蔬菜满目,郁郁葱葱。

我去城里上高中那一年,哑爷爷终于来过年了。

一进屋,他就咿咿呀呀,夹带着手势,比划了半天。眼神里有陌生,有惊奇,有喜悦,还有一丝丝隐忧。

乡下原野的空旷,乡亲的淳朴,养育了哑爷爷热情爽朗的性格。爷爷惯在村里走家窜户,父亲单位鸡笼似的房子,装不下他高远的心。

虽耳不能听,口不能言,但我相信,哑爷爷内心有着极为宽广和丰富的世界。

他在院子里、镇上四处游走,见人就咿咿呀呀一通比划,不管认不认识。

“瞧!哑子!”有人好奇。

“哪来的哑子啊?”有人不耐。

“可别吓着孩子!”有人躲避。

……

记忆中,哑爷爷再没来过年。

高中、大学、工作,一直在外奔波,偶尔听到哑爷爷的消息。他的日常生活,就是在家种菜、养鸡。娱乐休闲,就是帮村里人家砌墙盖房,翻新下猪圈、鸡围栏之类。偶尔背些新鲜蔬菜、米粮,步行三十公里去城里妹妹家。每去必当天返回,从不过夜。母亲时常会责怪他上了年纪,不好好自己在家歇着,爬高上低的,万一摔着,谁顾上照顾你。哑爷爷看着母亲不善的面容,咿咿呀呀比划一通,依然我行我素。

长大后,哑爷爷在我的记忆里渐渐模糊,有关他的故事,都是传说。母亲和父亲逢年过节,会回去送些东西,有时候会带着弟弟。哑爷爷确实再没来过。

哑爷爷第二次来,是姐姐结婚。哑爷爷已经明显老了。记忆中虽瘦却也挺拔的哑爷爷,怎么会那么矮小,我有点无法接受。头发、眉毛、胡须都泛着白。哑爷爷的头发有些自来卷,看起来乱蓬蓬的,让我想起了他的鸡窝。面容枯黄而瘦,精神也大不如前。尤其他的手,厚硬的指甲里嵌着黑泥土。只是看到迎亲的队伍,忍不住忙前忙后的咿呀时,眼里又闪烁着我熟悉的光。老家来的亲戚赶紧把哑爷爷拉到一边,给他看各色礼品。

第二年,我出嫁,哑爷爷没有来。他正在“黄昏恋”,父亲母亲很生气,老家的亲戚也觉得很丢脸,没有人去通知他。

老家相邻的一户人家,有个寡妇,年轻时皮肤白皙,生得有几分姿色。但已是近六十的女人,哪还有多余的风韵。不过爱占点小便宜,在哑爷爷的院子里进进出出,鸡蛋、果蔬自不必说,这些都是哑爷爷自己劳动所得。就连父亲母亲托人带回的肉和些许钱,也不必说了。哑爷爷倾其所有,但凡有点好东西,自是倾囊相送。这些行为在村子里,大概是极为伤风败俗的。老家的亲戚们不肯上门看顾了,父亲母亲也很是恼火。

彼时,哑爷爷年近古稀,他还能有什么奢望,不过是孤独的老人,内心深处对温暖,最本能的渴望,哪怕这温暖只是海市蜃楼的表相。大概人越苍老,越孤独,即便萤火之光,也要只身飞扑靠近。只是当时,没有人有闲情去探究,去体谅。哑爷爷的这段艳遇,很长一段时间,都被人拿来调侃。哑爷爷能做的,就是涨红着脸,愤怒地手舞足蹈,咿咿呀呀一通。他虽听不到,但人们的神色、肢体语言,他还是能懂的。他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哑爷爷终于还是病倒了,一个多月,不能吃喝,已是枯瘦如柴。父亲母亲把他接了过来,我们去看他,他正恹恹地躺在床上,不知道是迷糊还是清醒。我轻轻地喊他,许是我们进屋的声响惊动了他,他缓缓睁开眼睛,半晌才认出我来。我把女儿推到面前给他看,孩子看着病重的哑爷爷,有几分害怕。这不禁让我有几分酸楚。

他举起枯枝般了无生气的手,似乎想摸摸女儿可爱的脸蛋,中途却又无力的垂下。嗓子里发出轻微咕哝声,我只能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他是喜悦的。

之后不过两个多月,哑爷爷油尽灯枯。享年七十一岁。永远地和这个待之薄凉的世界和解,拥抱着它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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