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尤下
接第4章目录--城门
范郧的鲜血在重锦的余光里漫开,深红一片。
排队的人们听到动静,纷纷转头朝这边看过来,有大惊失色的,更多的则是故作镇定,神色如常的转回去,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但范郧死了,一个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就这样被杀死了,没有人提出异议。
重锦漆黑的眸子倒映着范郧倒在地上的身形,像是困惑,又像是茫然,最后默默的抬起来看向出手的岳霓楼。
重锦垂目,目光落在岳霓楼那双冷白的手上。
他刚才甚至没看清这个人是怎么动作的,那么短的一瞬间,他发出了三枚短箭,第一枚被自己抓住了,可第二枚瞬间就杀死了范郧,第三枚指定了自己。
太快了。
重锦的心跳猛地加快了几下,被短箭指着的那一刻,脑子一瞬间空了,望着岳霓楼那双冰冷的眼睛,他意识到自己可能也要死在这个人手里。
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一刻的心情。
但看着岳霓楼那张脸,他渐渐恢复了平静。
那枚锋利冰凉的箭尖迟迟没有扎过去,岳霓楼双手负在身后,从容不迫的缓缓朝这边走了过来。排队的人们似乎默契的加快步伐往前走,自发向前挨近。
片刻后,这片区域已经空荡荡的,只剩下重锦一个人。
默数到第十四下的时候,岳霓楼停在了他身前,他抬起手,修长的两根手指捏住短箭的箭尾,撩开外袍,将箭头调转方向,放在插进腰间别着的一块机括里。
然后,重锦听到岳霓楼道:“跟我来。”
语调平淡,不带任何情绪,仿佛他刚刚一箭杀死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蚊子、苍蝇,微不足道的蝼蚁。
重锦没听明白他的意思,也不知要去哪儿,就站在原地等着,然后看到他随意打了个手势,城门边一个驻守的修士看到后,立即快步走了过来,道:“岳令主。”
“看好这里,从苍山方向回来的逐一检查。”
他声音比之前更冷了一分,交代完后抬眸看了重锦一眼,就转身往城里去,将那名修士掷地有声的一声“是!”丢在了身后。
——重锦沉默的跟着走。
奇怪的是,刚才范郧被杀的时候,无论是排队等待检查的人还是两旁驻守的修士都没有太大的反应,现在他被岳霓楼带走,他们反而一个个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
重锦只来得及回头望横倒在地上的范郧的尸体一眼,就这么被带进了城门。
前两天在苍山炼傀台发生爆炸,妖傀逃逸的消息传开,此时城中正处于戒备的状态,街头很少有像普通市集那样叫卖的小摊,只有寥寥几个开门做生意的客栈、医馆和药铺。
来回最多的都是佩剑的修士,穿着各色的衣裳,腰间佩戴着不同身份象征的玉令,行色匆匆的在这几个地方穿梭,看到岳霓楼时,总会自发的停下来或侧身避开,而后目光不约而同的看了后面的重锦一样,重锦均面无表情的一一看回去。
这样的场景持续了半条街后,重锦跟着岳霓楼拐了个弯走进一处驿馆。
驿馆很大,里面的人也不少,或多或少的带了点伤,分散的到处都是,只在中央留了一条通路,几个青衣修士在挨个检查受伤之人的状况,见到岳霓楼一致停下动作,颔首道:“宗主。”
重锦区别了下“令主”和“宗主”的不同,推测这些穿着青衣的修士都是十一琅嬛的人,而其他人不是。
台阶处一个左腿流血的少年梗着脖子大声痛吼,他面前那个青衣修士没第一时间给人包扎伤口,而是问他:“在哪儿伤的?头转过去!”
重锦一瞥眼,看向那个少年人的后脖颈。
妖傀嗜血,最喜欢攻击人的脖子和手腕,而妖毒发作最明显的特征就是脖颈上出现赤黑暗纹,这个人脖子好好的,腿上的伤应该不会妖傀抓伤的,身体里应该也没有潜藏的妖毒。
那青衣修士也在看那个部位,明显松了口气,弯下腰想再去检查少年的身上时,岳霓楼朝他们扫一眼,道:“快一点。”
那青衣修士连忙点头:“是。”
然后再没有任何顾忌,拿起旁边小厮手里剪刀,绑带,开始手法娴熟的给少年处理腿伤,那少年像是疼的受不了,扯着嗓子又要喊,可抬头一看到岳霓楼,立马又忍住了,只挤眉弄眼的嘶个不停。
重锦愣了一下,片刻后,恍悟过来岳霓楼说的那一声“快一点”,不是在催促青衣修士加快检查速度,而是表明,他在片刻之间已经看出了这个少年没有被妖毒感染。
他是怎么做到的?
重锦一直面无表情的跟在后面,直到此时,才终于抬起眼,像是有点迟疑的再次看向岳霓楼,正巧岳霓楼此时停下来,侧过身单手推开了一扇门。
房门一开一关,屋内就只剩他们两个人。
岳霓楼倚着房间中央的一张桌子的边沿,目光攫着他。
重锦停在他面前,他的身量比岳霓楼略低一点,需要抬起头才能对上他的视线,可对视了一会儿,重锦就本能的觉得不舒服,岳霓楼的眼睛太深太沉,他什么也看不透。
重锦蹙着眉,在他开始有点受不了这种诡异又沉默的对峙时,终于听到了岳霓楼的声音。
岳霓楼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在他脸上缓慢的扫过,然后像是看够了,将那份深入到几近压迫的光芒慢慢收敛,淡淡道:“好久不见,重锦。”
他音量不大,嗓音跟在城门说话时差不多,比重锦两年前听见的要低沉一些。
重锦动作一顿,要问的话卡在了喉咙。
窗外的阳光洒在岳霓楼的眼底,像一片幽潭。
从苍山看到的那抹身影见面开始,重锦潜意识一直在刻意忽略这个人重新出现的事实,此时突如其来的一句却让他心跳莫名的漏了一拍,他抿了抿唇,从潭里挣扎出来,一时间有点不知道怎么接话,隔了好一会儿,才显得有点迟钝的僵着脸,点头“嗯”了一声。
岳霓楼看着他,还是那个口吻,又道:“有多久了?”
重锦盯着他的下巴看了几秒,直到岳霓楼挑了下眉,才慢慢回过神,顿了顿,接话道:“两年多。”
“多多少?”
“五个月二十天。”
重锦下意识回答,答完他抬头看向岳霓楼,就听到岳霓楼停顿的看了他五秒,缓缓道:“很好,记得很清楚。”
重锦愣了下,迎着岳霓楼深邃的眸子这才察觉到其中的古怪,刚要说话,就只见岳霓楼目光冷了下去,言简意赅的命令:“衣服脱了。”
重锦怔了怔。
足足反应了三秒,他才反应过来从进门开始岳霓楼并不是在跟他叙旧,而是借此在试探他是否保持神志清醒。
现在他要亲自检查他。
重锦没有动,他的沉默看起来更像是一种反抗,岳霓楼一条长眉微微挑起,多了种别人没有的威压,道:“需要我帮你?”
面对这种压迫,重锦没吭声。
他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但面对岳霓楼这种公事公办的态度,之前那种像是紧张的情绪反而没有了,整个人平静的甚至有点木然,一动不动的只看着岳霓楼。
他并不惧这种检查,但这种直白的要求令他不舒服,换做任何一个人,他都不会给对方继续开口的机会。
“不需要。”良久后,重锦道。
他脸上那种微末的表情褪的一干二净,抬起手,攥了攥手指才意识到手心一直握着个东西,于是先朝前走过去一步,手心向下,五指张开,将东西放在岳霓楼靠着的桌子上。
是刚刚在城门口被他截住的第一支短箭。
岳霓楼低头扫了一眼,眸光稍纵即逝的闪了下。
重锦已经退了回去,在两步开外的地方站定,并按照他的要求开始解开上衣,他知道岳霓楼想看什么。
妖傀炼制的方法和细节外人无从得知,但每一个听过或者见识过妖傀的人都知道,无论是普通人还是修士,木氏炼制的每一个妖傀被炼化后维持他们凶残战斗力的不再是力气或灵力,而是炼化时植入体内的妖灵,血肉之躯承载妖灵必遭反噬,因此从植入妖灵的那一天起,每一个妖傀的胸前,后脖颈处各有一道不可磨灭裂印,任何法术都掩盖不了。
而这种裂印会通过妖毒衍生到中毒之人身上,这也是最直观的判断一个人是否中妖毒的标记。
但重锦的身上除了那些狰狞的疤印外,并没有其他另类的东西,单薄瘦削,甚至可能这几天的过的不太舒适,手臂和后背上还有几处新鲜的淤青和磕碰伤。
岳霓楼沉默的盯着看。
重锦抬头,视线径直落在岳霓楼的脸上。
那是一张很好看的脸,轮廓鲜明,额头松散的垂下几缕黑发,很有点翩翩公子的贵气,但斜飞的眉尾又给他镀了一层淡薄的冷意,此时一双眼睛刀子似的刮着他。
重锦知道自己胸口没有妖傀的裂印,但他不知道岳霓楼在看什么,能让他看这么久。
久到他几乎以为自己要暴露的时候,岳霓楼终于转移了视线,一时间整个房间里那股凝滞的气息似乎都随着他的动作解冻了,他不动声色的转过身去。
重锦趁机侧过身拢着衣服重新穿好,听岳霓楼继续“盘问”:“从哪里回来?”
重锦微微仰首,漆黑的眸子盯了盯他,同样公事公办道:“东边。”
“跟刚才那人一起?”
提及范郧,刚才在城门口被短箭指着咽喉的感觉瞬间爬上了重锦的意识,他抿了抿唇,不再想开口,只从鼻音间发出一点声音,短促的“嗯”了一声。
岳霓楼转回头看了重锦一眼,眼底里的光变了变,静了片刻后,突然道:“下次不要把自己弄得这么脏。”
这句话与之前的“盘问”有种格格不入的错觉,重锦怔愣的眨了下眼睛。
岳霓楼这个角度能看到他睫毛很长。
重锦没应这句话,先低头看了眼自己见手上的污迹,又下意识的用手肘蹭了一把脖子,下手有点重,衣领露出的一小截脖颈上顿时出现几道红印。
岳霓楼朝看着那里看了一眼。
这种眼神对重锦而言有些深奥,他捉摸不透,但脖颈是个很敏感的地方,他只能凭借着眼前这个人的身份,外面关于他的传言和刚才的“审问检查”产生了一种直白的猜测。
他又在脖子上摸了一把,道:“你要杀了我吗?”
岳霓楼不动神色拧了下眉,顿了顿,道:“为什么这么问?”
这样的对话很微妙,两个人做的事,说话的状态不都像是久别重逢,此时此刻脸上的表情也不是这种语境下该有的反应。
重锦没想到这个问题还能反问,发了一下呆,很直接很平静的说了出来:“你刚才杀了范郧。”
这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只是一句陈述不带任何感情波动。
岳霓楼凝视着重锦,在细碎的阳光下,他脸上一些残留的脏污痕迹能看的一清二楚,有点狼狈,也衬的他过分白皙的肤色有点病态,一双眼睛空荡荡的,不见一点情绪波澜。
这个世上大概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会用这样的神情和口吻说这种话。
他没有说话。
重锦就彻底转了过来,正面看着岳霓楼,像是很认真的在等待一个结果,但又并不在乎结果是什么。过了很久,他先等到了一声清脆的“嘎吱”声。
然后是岳霓楼淡淡的嗓音:“你们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