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呻吟声，痛杀我也，痛杀我也。老道缓缓坐起，两眼发直。他楞楞的看着和尚，似在回忆，又似在感觉，更像是在享受一种从没遇过的喜乐。
他盘拢双腿，慢慢的合上眼睛。他要静静的审视自己，体验自己的生命，他要抓住自己的灵。
和尚的一记拂尘，是致命的。他感觉到了死。他的骨头，皮肉，和身体，被一种力，一种大山压卵的巨力，挤压成一小块。痛，撕裂，活剥。但又感觉，这个痛，痛的痛快，痛的过瘾，痛的伟大。
在活剥，撕裂的同时，一种轻爽，寂静，漫溢的体验。从来没有过的。像气，又像空，从那个挤压的躯壳中，飘逸出来。他知道，那就是他的灵魂。躯壳脱了，一种清新，重生。
群山变小了，太阳，苍穹，都成为一个部分，一个组合的零件。山河，大地，乃至虚空，生汝心中，犹如片云，点缀在太清里。禅师常说的这句话，被他想了起来。巨大了，空灵了，我，没有了，失落了。但是，又感觉，到处是我，我在每个瞬间，每个角落。
突然间，他找到了自己，找到了心。他明心了。
如丧考妣，如获至宝，走失的孩子，在十字街头，见到久违的亲娘。激动，委屈，喜乐，千头万绪，涌上心头。
哇，……，惊天动地，痛徹心肺，这个老者，银须银发的老道，痛哭了，哭的像个孩子。
茅蓬顶上，几只花喜鹊，飞起，又喳喳鸣叫着，落了下来。它们做着各种姿态，似乎在向一僧一道，表达热烈的祝贺。
老道开悟了。哭了很久，胖和尚乐呵呵的走了过来。
山自青，水自明，天上云，自在行。痛，也痛了，哭，也哭了。还有什么，你在哪里啊？
和尚在老道耳边絮叨着，老道不哭了。
还有什么？哈哈，老道由悲转喜。山是我，水是我，云是我，哭是我，乐是我，你是我，我是我。老道说着说着，突然一纵，盘着腿就坐在和尚的头上了。
呵呵，呵呵，莫闹莫闹。和尚让过老道。说说看，你到底见到个什么？
师傅啊，你听我道来。
头颅破，肝胆裂，家破人亡心似铁。
片片落花菩萨泪，点点清波如来血。
好，好，好，……。和尚连声说好。你大事已明，可喜可贺啊！
但是，尽管如此，也是初入门墙。休要狂妄。和尚耐心的解释说。我佛门修行，有三重境界，又叫三关。
凡夫发心，修行佛法，当踏地死心，从细微处做起。此一境界，见山是山，见水是水。朴实为本。
第二重境界，功夫累积，发明心地，明得真心。山河大地，俱属幻化，无根无据。此时遍观世间，山已不是山，水也不是水。
最难得的是，第三重境界，游遍天涯海角，崇山峻岭，水平波静，归家稳坐。山还是山，水还是水。
此三重境界，走过了。可成圣人，可化金仙，亦可做菩萨。道兄啊，发个勇猛精进之心，此生不成就，来生再来过。
老者，银须银发的老道，看着和尚期许的眼神，双手合十，拜了下去。
师傅大恩，法身再造，弟子虽愚，当勇猛精进，即使拼了性命，也要成就自己，造福众生，以报达佛菩萨之恩，报达师傅的再造之恩。
和尚扶起徒弟，望着他飘飘的银须银发，唉，轻叹一声，摇一摇头。
师傅前面叹苦，现又摇头，似有无限的心事啊？
你有所不知，我叹息者，为的是为师奔波一世，到处寻觅，至今尚未找到传授衣钵的弟子。老道诧异的看着师傅。
本师承继的是佛家圣相宗。祖师爷可以上溯到迦叶。当年佛陀在灵山法会上，拈花，微笑，以教外别传的方式，把佛家的心法，传予金色头陀大迦叶。开创了禅宗的法脉。
传了一十八代，到达摩。祖师一看，震旦有大乘气像，于是渡海南来。从广州上岸，一路北上。于金陵，见到梁武帝，不契。小现神通，一苇渡江。
达摩祖师在江北临江寺，驻锡数月，传授禅宗秘法。
禅宗密法？老道惊讶的问道。
是，密法。祖师在少林寺传二祖禅法，直至六祖，一花开五叶，禅宗渐成涛涛汪洋。这是禅法的显宗部分。
其实，禅宗在临江寺，还有密法的传授。荷法的就是圣相宗。从圣相大和尚，到为师己密传二十二代。本宗以圣手印，为看家大法，得到灌顶者，方为本门弟子。顿了一顿，和尚接着说。
刚刚为师打你的一记拂尘，实为圣相灌顶。你慧根深厚，居然开发心地，有所领悟，也算机缘巧合。哈哈
既然如此，师傅何须烦恼，何不把衣钵传授给我呢？
哈哈，不可，不可。老道奇怪的眼神看着和尚。
你看你，银须银发，比我还老，我传你何用？除非，……和尚沉吟。
除非你转个身来。重新投个眙，我等你再来，传你衣钵。如何？
一言为定。弟子为报师门大恩，就依师傅，转个身，重做一次人。
好好好。和尚拍着手，连道三个好！
你本为江南人，金陵乃人杰地灵之处，你就速去秦淮河边，找一好妈妈，找一处新房子，住满十月，重新来过。哈哈，有趣啊，有趣。和尚乐呵呵的。
十二年后，七月十五，月圆之夜，我在玄武湖畔，侯你，不可耽误啊！
谨记师嘱，弟子这就去也。师傅保重。说着，这个亦道亦佛的老者，给师傅跪了下去。
夜已经很深了，月亮更圆了。不知何时，茅蓬四周被千万只萤火虫溢满了。它们起舞，飞翔，编织着绚丽灿烂，同时，映衬出苍茫和虚无。
老者，凌空，走了。
胖和尚，在岩石上静坐。没有鼾声，没有气息，入定了。
茅蓬四周，又飘逸出片片的金色霞光。
峨眉山，依然安静，依然苍秀。
十二年后，秦淮河边，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