濯颜看着手中明晃晃的银刀，轻轻拨弄着面前朱红几案上的烛光。那烛亮得奇特，不像火焰，直灼眼睛，而是青暗暗的，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烛光下少年的脸，映着青光，俊美异常。
那暗青烛光似乎有生命，刀子一近，便闪身去躲，几次颤动着青幽色的身子，好像在求饶。
”上神若这般思念若素神君，倒不如让姐姐去请他过来，好过上神在这里暗自憔悴，惹得姐姐好生伤感。”
濯颜抬头，正好对上云初清丽的眸子，那双眼睛当真是美，昏暗的烛光恰恰衬出它们的明亮来，只让人觉着那双水眸，好像近在咫尺，又如远在天边，好像含包了整个天地苍穹。
”叫我公子。”
濯颜眯眼看了她良久，缓缓道。
”喔。那濯颜公子，请问你要折磨我家小烛到什么时候？”云初面含笑意地，直视着他幽黑的眼，”她跟了我那么久，少说也是个半仙了吧？”
”怎么，这还心疼了不成？”濯颜随手把刀摔在木桌上，银刀和木桌发出沉闷的”当”一声，格外扎耳。
”哎，轻着点！”云初摸着桌面，借着烛光俯下身子，仔细地看着，又苦于灯光太过昏暗，半天也看不出个什么来。
濯颜无奈地瞧着她，右手修长的食指一转，指尖燃起一束火焰来，顿时照亮了半个屋子。
”哎，你看你看！给我弄坏了吧！”云初柳眉一皱，嗔怪道。纤细雪白的手轻轻摩撮着桌面上一道深深的划痕。一下一下，划痕越来越浅，最终不见了。
”多旧的桌子了！啧啧啧，当个宝是的。”
”这桌子...是当年我在蓬莱求学时，用的。”云初喃喃道，脸上却泛起两朵红晕来，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却是一层灰暗的阴霾。这一点变化，濯颜尽收眼底。
”是吗。”只怕，又是那个七师兄留下的。他叹了一声，转过身子，对着亮黄的铜镜扶正了头顶的金冠。
”濯颜公子，这么晚了，这是要到那家女仙那里风流啊？”云初抬起头，嘴角一勾，挤出一抹笑来。
濯颜回头看了她一眼，想笑，又笑不出来，只得轻咳一声：
”我去看看我家小若素。”
云初颇有深意地笑叹了一声，看向窗外阑珊的灯火。
”喔？夜探闺房，倒是一桩美事。”
”那里，也算是闺房？”不过是小神修行所宿之地，再说得通俗些，就是宿舍楼罢了。
沉重的木门吱的一声，关上了。
屋里，烛光依然亮着，照应着窗前佳人极美的双眼，愈空，愈空。倏的，宛若凝脂的脸，被两道泪划开。
濯颜一脚踹开白契阁的门，偌大的动静，把门边架子上的白瓷花瓶震到地上，一声响亮的碎裂声，在安静的夜里分外扎耳。
屋里有两个人，一个正做着梦，听到动静，先是颤了一下，然后迷迷糊糊从床榻上坐起，皱着眉头眯着眼睛，正要破口大骂，忽的看到了那个潇洒的身影，一下就清醒了，慌慌忙忙跳下床铺，跪了下来。
”宫主！参见宫主！”
濯颜看了他一眼，故作正经地咳嗽一声，那人愣了一会，突然喔了几声，也不顾衣衫凌乱成什么样子，朝门外飞奔，走两步，却被腰上的带子绊了一交，慌忙爬起，又接着跑。
”小若素〜”
濯颜对着屋里另一个少年，笑着唤了一声。
床头木桌前，那少年坐在床沿，斜靠在墙上，手捧了一本书。
他满头的青丝很整齐地束在头顶，白皙的面颊透着红光，自是俊美，却带有几分稚气。
听着动静，少年抬了抬头，看了看门前的濯颜，又低下头去，借着光，读着书上方正的字。
濯颜似乎并不在意他的无视，溜了过去，站在少年面前，笑道：
”真是大胆，小若素，本公子来了，你是打算让本公子一直站着吗？”
若素头也不抬，一面翻着书，一面道：
”公子请坐。”
濯颜努了努嘴，一副委屈的模样，提高了声音：
”态度真是恶劣啊！管事的姑姑平时就这么教你的？”
若素无奈地抬头看了他一眼，抬手将书卷成一束，敲了敲面前的红木椅子：
”公子请！”
濯颜嘴角一勾，理了广袖，贴坐在了若素旁边。
若素的书一下滑落，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赶忙从床沿跳了起来，白嫩嫩的小脸漾起两朵红晕。
”公子！”
濯颜捡起书来，借着烛光，看着封面的字。
”佛经？”他喃喃笑道，”小若素，你信佛了？”
若素轻哼一声，低头想去抢书。濯颜侧身一躲，若素身子一空，一下跌到了他的怀中。
脸贴着光滑的锦衣，若素懵了，不知该如何反应。
一只冰凉的手碰到自己的脸。他惊了一下，猛地直起身子。
砰的一声，他的额头好像撞到了什么，生疼生疼。
若素下意识护住自己的额，抬头看去。濯颜正捂着下巴，苦苦地看着他，嘴角还挂着一丝血迹。
”公子？公子你没事吧？！”
若素吓得不轻，这一撞怎的就撞出内伤了？！天地良心，自己可什么也没干！
濯颜摸了摸嘴角，看着手上鲜红的血迹，忽然笑了。
”哎呀哎呀，多少年没看到血了。”他抿了抿唇，看向惊慌失措的若素。
”公...公子？”天哪，这是什么话？他这是要讹我吗？想到这里，若素心里凉凉的。濯颜是广寒少宫主，平时自己又对他爱理不理的，只怕是积怨已深...要是真正上告，再添油加醋一番，自己少不了倒霉。说是误伤还好，顶多打几板子便了，要说我谋杀他...啊！不对不对！不是我先动的手啊！是他先...先非礼我的！
濯颜见他半晌不动，手伸过去，拍了拍他的头。
”喂！小若素啊，你不是怕血吧？”
若素可怜兮兮地抬头看他，濯颜见他这种反应，真以为他是害怕了，连忙用袖角擦了擦嘴角的血。
濯颜的袖边染上的是玄色。血沾上去，倒是真看不出来。
”没事的啊，咬到舌头罢了，无妨无妨。”
若素这才长舒一口气，故作镇静地重新拿起书来，假装翻了几页，实是用书挡着自己发红的脸。
良久无声。
若素只觉得背上酸酸的，想必是坐久了，有些僵了，便一面小心地侧了侧身子，往墙上靠了靠，一面偷偷移开挡眼的书，想看看濯颜在干什么。
这一看，便愣了。
濯颜依旧坐在哪里，刚刚扬起擦血迹的手依然僵在那里，只是微微向上抬了些许，停在了鼻子边上。他面色铁青，眉头紧紧皱着。
若素奇怪地打量着他，半天，他是动也不动。
”公子？”
听见有人叫自己，濯颜生硬地偏过头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若素。
若素只觉得背上一阵发毛。濯颜的上半身慢慢地向他靠近，一时间，若素甚至忘了躲开，只由得往日那张熟悉的俊脸往自己身上靠来。
濯颜凑近了，鼻尖埋到了若素头顶的青丝里。
若素的脸，红到了极点，身子却不敢动弹。
突然，濯颜一下从床上跳了起来。
”你！身上的味道！”
若素从来不曾见过，面前这个玩世不恭的宫主大人有如此冷俊的一面。
第一次见他，他坐在树梢。满天桃花瓣，如作漫天香雾。他虽为男子，却惊为天人。
”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他笑着从树上跳了下来，惊动树梢，锦袍红光映天霞，就像画中的人。
那张脸，与现在这张，是一个人吗？
濯颜似乎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转过身子，缓了口气。
”吓着你了吧？”
和缓如素，充满了关切之意。
若素愣愣地摇了摇头，只是不说话。
沉默，依旧是沉默。
外面传来风吹树叶的声响，若素抬头，看了看窗外。
”公子...不早了，明日，小神还有事。”
濯颜侧过身来，看着他煞白的脸，低声说了句什么。那声音极低，似乎并不是讲给别人听的。若素又是一愣。
只是模糊的三个字。
”对不起...”
若素向他看去，烛光之下，锦袍散发着柔和的红光，他身子挺得十分直正，但仔细看来，却满是疲态。一头乌黑的发丝之上，悬着一顶金冠，熠熠生辉。
濯颜叹了口气，向门外走去。两步，却又停了下来。
”你身上的味道，很像我的一个朋友。”
他似乎是不甘心，又转过身来，皱着眉头，打量着若素。”你，也对香，感兴趣吗？”
若素摇了摇头，想想，又撇了撇嘴。
”我怎么会对那种东西感兴趣呢。不过...”
”不过什么？”濯颜紧问。
”不过，要说香，最近我认识一个小仙，她倒是懂香的。”若素道。
”小仙？你是说，你身上的香...是那个小仙身上的？”濯颜眯起眼睛。
”兴许，是吧。”
”呵，不可能，这种璇玑香，普天之下，恐怕只有她有。沾则难除，附则终生。只是小仙的话，不可能得到的。”濯颜轻笑一声，喃喃道。”也许，是我错了。”
他看着若素，道：”那小仙，叫什么？哪个宫的？”
若素想了想，道：”那小仙叫予漱，不过似乎，不在天上办事。”
”为何？”
”我第一次见着她，是神界给鬼界发放饷粮的时候，她一股仙气，却待在鬼界，自是让人心疑。找她问了，才知她果然是上面派下来的。一来二去，自然熟络。”
”鬼界办事的？”濯颜皱着眉，”这人，想来不简单。”
正想着，刚刚挨了濯颜一脚的木门，突然轰的一声，倒在了地上。
若素指着倒地半残的红木门，门漆还很新，许是刚上的，不由得嘴角抽了一抽。
”这是...第三个了。”
”啊...我，我赔给你，赔给你。”濯颜挠了挠头，竟有些不好意思。
”你！就不能好好敲门么？！”若素眼里通红通红，似乎要喷出火来。
”我...哈哈...那个。”濯颜吱唔半天，慢慢把头低了下来，实像一个犯错了，等待父母发落的孩子，方才的凌厉，踪影全无。
若素先是叉腰瞪了他一会儿，半天却也瞪不出个什么来。
”我说，那宵荣大哥，都快被你吓出病来了，每次来，人家都得着着急急跑出去。你来找我，为什么他得回避呢？”
”这...不是怕他破坏气氛嘛！”
”气氛？”若素没好气地道，”要个什么气氛？上次也是公子您突然造访，宵荣大哥半夜跑出去，结果被侧楼的小宫娥当成采花贼，你说，他这么憨厚一个人...”
”哎哎，你跟别的男人住一个屋子，叫我如何放心？”濯颜嘟囔一句，若素的脸一下红了个通透。
”我...修行，不是规定两人一间嘛！”
”我倒是有一个法子，可以解决这个问题。”濯颜抬起头来，笑盈盈的眼，对上若素清澈的眸子。
”什...什么？”若素被他这么一看，不自在地移开了目光。
”你，和我搬到广寒宫去住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