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父亲的日记本,锁在抽屉里,更像是一本隐秘的家族史,我每次偷偷打开抽屉翻阅,重温父辈艰辛劳作艰难求生的历史,总是唏嘘不已。
②高中时,父亲成绩优良,尤爱文字,吹拉弹唱,样样都行。但爷爷的没落地主成分,使他逃不掉回乡务农的命运。那时的父亲也许心有不甘,所以他的日记本里,一边很务实地记录着如何栽培倭瓜的技术,一边激情昂扬地写着标语口号似的《论人生理想》。对此,奶奶很是忧虑,一把大火,烧掉了父亲的书籍和藏品,只留下他钟爱的口琴,这就将父亲向往着外面世界的心,给彻底地烧为huī jìn。
③于是,父亲只能在乡村寻找自己的出路。他在日记本里不只是记录庄稼的种植,还有编织柳条筐的技术,治病救人的药方。这样三个不同的谋生技能,贯穿了父亲的一生。在我们兄妹三个相继出生以后,他需要做一些别的小生意,才能供我们读书。同时,他依然尽职尽责地做着一个农民,在应该上交公粮的时候,带上我去交公粮。我整个的年少时光,似乎都植满了坐在板车上由父亲拉着去粮库的记忆。那时的父亲,相比起结婚前,已经慢慢沉淀下来,开始接纳自己成为农民的事实。
④父亲的日记本里,还记录着一些讨债者,和他被人欠下的柳筐的费用。我能够记得起一个与父亲一样痩弱的男人,每逢过年,便携了铺盖卷来到我家,不声不响地等父亲给钱。他从来不跟父母吵闹,自顾自地在我们做好了饭时,拿来凳子和碗筷闷头吃饭,而在夜晚来临时,又在厢房里打好地铺,倒头睡觉。而我的父亲,也与他一样,在年关到来时,卷了铺盖去别家讨债,常常这个讨债的男人熬不住走了,父亲还奔波在一家家讨债的路上。讨来的钱,除了归还欠款,父亲也一笔一笔地存钱,无论多寡都是银行定期,一年两年三年五年,那是一个农民对安全感的存储,他用这样的方式,与生活讲和。
⑤几年后,父亲进城帮人疏通下水道挣钱。全家住在一个每月40元租金的破旧小院里。记得刚刚搬进去时,母亲看着裂了一条大缝的墙壁,伤心地哭了。父亲买来石灰水泥,将那些破败的地方,一点点地修补起来,又在泥泞的院子里铺了一条红砖小路,还换了一个好看的铁门,让这个收破烂的人都不想租住的院子,现出一点朴实的生机。我们在这个县城的角落里,一住便是五年,而父亲的日记本里,也记录了五年来每一笔疏通下水道的收入,二十,三十,五十,一百,二百……它们水滴一样,汇成一桶一桶带着房檐上泥沙的水,并最终积攒到购买一套产权房的首付款,让我们一家,自此真正地在县城里可以挺直了腰杆生活。
⑥那个时候的父亲,几乎不再看书,也不写日记了。偶尔,他闲下来,会打开一些收购来的废书报纸,看到一些心灵鸡汤类的人生格言,就摘抄几句;或者是拿出口琴,吹着我们谁也没有听过的老歌。窗外的雨沿着长了青苔的房檐滴滴答答地落下,父亲在寂寞中吹口琴、记账、写下一些零碎的只言片语。没有人与他交流,即便是母亲,也不曾真正地理解过他。生活从那些关于国家、革命的激情思考,彻底地成为简单的数字和账簿。
⑦而父亲依然将他的口琴和日记本,像存折一样紧紧地锁在抽屉里,就像锁住一个家中所有人都不会告知的秘密。
(选自2018年9月《文汇笔会》,作者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