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妈还沿袭小学的那套作息制度,晚上9点一到就强制关掉电视,赶姐弟三人去睡觉。隆冬的夜,虽然早早躺到床上,但是脚不容易暖,所以很难入睡。第二天早上被窝暖暖的,很难爬起来。
“阿苒、阿莜快点起床!”妈妈的声音破空传来。
成苒痛苦地把手从温暖的被窝伸出来,摸到床边梳妆台上的手机,才六点呢!
这已经不是第一天大清早的母亲在门外叫了。
家里年俗极多,送灶王、扫屋渠、做年糕、剪窗花、贴桃符……每天都有事要忙。
每当妈妈呼唤无效,爸爸就会把客厅里的收音机音量开到最大。这会儿交通广播的声音已经在客厅响起。
“十二点一到就很多人去祠堂祭祖了,阿苒和阿莜快点起来洗头发,上过香就不让洗了啊!”妈妈拍着门。
成苒只好把头也伸出温暖的被窝:“妈,我就起了。”
“快点儿啊!”
妈妈的脚步往妹妹的房门口方向移去,又是一轮震天响的拍门声。
成苒吃过早饭就洗了头发。家里有祠堂上香不得洗头的习俗,说是对祖先不敬,而大年三十晚上、正月初一、初二是上香高峰期,最是忌讳这个。
“阿苒,今年你去祭祖吧?”母亲边把杀掉的鸡整只放锅里,倒上清水煮着,边对正在用干毛巾擦头发的成苒说。
“妈,我不去。”成苒说完,一溜烟儿回房间里去了。
“那阿莜去,你6月份要高考的,求祖宗保佑考个好成绩。”
“我才不去!妈妈你这是迷信。”成莜在天井里,把长发过了最后一遍清水。
“什么迷信?宁可信其有。快点洗完头发,收拾收拾就差不多该出门了!”
“为什么阿梧不去?”成莜扯下一条干毛巾,胡乱地擦着头发。
做母亲的看了一眼在一旁幸灾乐祸的儿子,淡然下令。“阿梧当然也要去。你马上要考高中了。”
成梧敛起那欠打的笑,据理力争道:“我去了谁贴桃符?她们俩都没我高。”
“回来再贴,用不了多少工夫。”做母亲的无情地反驳道,“放炮竹的时候要小心,知道没有?”
“噢……”成梧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恹恹地跟着母亲一样一样清点祭祖用的东西。
成莜坚持成苒不去她也不去,成苒迫于母亲的压力,只好和弟弟妹妹一起去。
古镇十八姓,都是聚族而居。每一家族的聚落都按照“中轴对称”布局。
每个家族最前端必然是举行重大典礼和家族聚会的地方。凡是有什么大事需要开会讨论,或者婚丧嫁娶等重大典礼都在这里进行。
一墙隔开,是家族的主体建筑——各家各户居住的屋舍。
在这个建筑群的东边就是家族的祠堂,里头安放着家族已故成员的灵位和族谱,是年节时祭拜祖先的地方。建于西侧的土地庙与之相对,年节时也一并祭拜,护佑五谷丰登、出入平安。
除此以外,还要去祭祀镇南湖边的真武庙——水神,和镇北湖边的城隍庙——全镇的保护神。
成苒提着竹篮,领着弟弟妹妹先往祠堂去。
十一点多就已经有人来祭祖了。这会儿接近下午两点,正是祭拜高峰,鞭炮声不绝于耳,祠堂上空浓烟滚滚。
成苒姐弟三人好不容易觑了个空才能进祠堂去。
姐妹俩把整鸡、水果、酥饼等祭品一字排开,把香火点燃,插到已经挤满了檀香的大香炉上。
成梧自以为很有创意地把鞭炮在天井上摆了个“V”字型。
三人缓缓行了三拜九叩大礼。
成苒和成莜把祭品收好,给门神、天地神上香去了。
成梧待两个姐姐一走出天井,立刻用一支香引燃了鞭炮引线。
一时间,屋里噼里啪啦地炸响,天井上空升腾起一股浓浓的白烟,氯酸钾刺鼻的味道四下飘散。
接下来往土地庙、真武庙、城隍庙去祭拜。这些地方祭拜的程序也和祠堂别无二致。只是这会儿人都很多,祭拜排起了长龙。
姐弟三人回到家已经过了下午四点了。
古镇的人年夜饭都尚早不尚晚,下午两点开吃的大有人在。这会儿已经有好些吃完了晚饭的人出来玩耍,放烟花炮竹了。
成梧在两个姐姐的帮助下,很快贴好了桃符、春联。
“阿梧,一会儿叫爷爷奶奶过来吃饭啊!”妈妈在厨房里忙乎着,对正在天井努力洗掉一手浆糊和红纸印迹的成梧说道。
“刚刚经过那里,他们都吃着了!”成梧冲屋里喊道。
“吃着也要去叫一声,这是礼数!”妈妈的声音再度飘出来。
“我不想去!”成梧不开心地喊道。
“不想去也得去!”
“我不去,你让成莜去!”
“干嘛推到我这里?”
“我去叫吧。”成苒擦干洗好的手,成功地阻止了弟弟妹妹的争吵,往家门外走。
走在燃过鞭炮的古巷里,一地鞭炮纸红得跟红毯似的。成苒不知怎地,竟模模糊糊地回忆起多年前的这个时候来。
那时,爷爷和妈妈因为一件什么事情大吵了一架,就此分了家。
成苒的爸爸下头还有一个姑姑、三个叔叔,只爸爸成了家,爷爷奶奶跟着姑姑、叔叔他们一起过。
说是“分家”,其实爷爷奶奶什么家产家私都没给。
大过年的,成苒的公太看不下去了,借了几百块钱给成苒家,大伯公那边也给了锅碗瓢盆、米面肉之类的。一家人勉勉强强过了个还算体面的年。
分家受到这样的不公待遇说心里没有怨恨是假的。那会儿成苒9岁,成莜7岁,而成梧才4岁。分了家,要自谋生计,成梧没人看顾,已到入学年龄的成莜不得不推迟一年上学。
那会儿学校的老师多次来家里,要求爸妈带成莜去办理入学手续,还说再不去就要去法院诉讼了。
成苒爸妈屡屡恳求,最终老师们妥协了,同意第二年成莜带着成梧一起读书。
由于成梧年纪太小,上学对他来说就是换了一个玩儿的地方。
第一年他跟着成莜还没出什么篓子。
第二年他因为年纪太小、成绩太差而留级,开始被其他学生欺负。
成莜第二学年顺利升了一级以后便努力读书,很少分心去注意其它的事,其他班的事,更是听而不闻。
那时候的小学,学前班、一年级、二年级在离家不远的分校读,三年级的成苒开始到总校去读书。因此,依然是全校年纪最小的成梧,被班上的、其它年级的人欺负,只能哭着跑回家。
因为生了两个女儿而被公公婆婆不喜的成苒妈妈虽然对分家很期待,但每每看着儿子身上的伤痕,母子俩除了抱在一起痛哭,不禁怨恨起袖手旁观的人来。
成梧对学校有了阴影,即使母亲连哄带骗也不愿去上学。于是,做妈妈的只好每天背着儿子去学校。
为此,父母也多次找老师问责,但孩子们时时在一起,磕碰在所难免,分校师资有限,老师们也没有杜绝校园欺凌事件的办法。
对爷爷奶奶的怨恨,不止存在于白手起家并含辛茹苦地养育三个孩子的父母心里,也不止存在于晚读书一年的早熟的成莜心里,更深植于直到读二年级才不再留级的成梧的血脉里。
往事如这一地厚厚的鞭炮纸,在冬日的寒风中红得那么耀眼,刺得人眼睛生疼生疼的。
成苒停在一栋比自己家大上许多的宅子前。
门前两尊威严又可爱的石狮子,浑然一体的石门槛,翘起的黛瓦,屋檐下排水沟一排整齐的被雨水滴出的小石坑,天井被鞋底磨得平如镜面的大石板,正厅木质天花板正中的燕子窝……眼里的一切,是那么的熟悉又陌生。
在这里,有成苒并不快乐的童年。
在踏出这个门槛的刹那,成苒被迫瞬间长大。
成苒并不进门,只在门槛外扬声叫着:“爷爷!奶奶!”
话音刚落,四个衣着簇新鲜亮的小团子从厨房跑出来,边跑边喊着“苒姐姐!”“苒姐姐!”
这会儿四个小萝卜头倒没有像成苒刚到家那会儿那样扑过来。
“苒姐姐,你看,我的新衣服!”成韵身上一套仿古红旗袍,白毛镶边,头上戴着鲜红的发带,脚上一双红色的小马靴。成瑶也一样的打扮,只是衣服鞋子的尺寸稍大。成伦、成歌都穿着红色的西装西裤,里头红的羊毛马甲、白的衬衫,还搭着帅气的小领结。
“真漂亮!”成苒蹲下来帮成韵整理了一下发带,扯了扯旗袍上衣的褶皱。
成苒透过成韵喜气洋洋的衣服,仿佛看见当年那个同样一手扶着门框的小成苒,她冷漠地看着穿新衣服来炫耀的邻家小孩,只把手扣紧了木质的门框。
成苒站起来,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门框,那些痕迹果然还在呐!
“阿苒,什么事?”
成苒抬起头,看着一个天井之隔,正厅高高的台阶上的爷爷奶奶,他们也和孙子孙女儿一样的打扮,外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一家人。
成苒低眉敛目,恭敬地说道:“请爷爷奶奶到我家吃年夜饭。”
“我们都吃过了。”奶奶含笑着扯了扯已经足够长的袖子,“谢谢你爸妈费心,你回去吃饭吧!”
一股热浪莫名地直冲成苒的眼眶,热辣辣的,成苒克制着,道了声“是”。
“苒姐姐,我要去,你怎么不叫我?”成韵奶声奶气地说着,扯了扯成苒的衣摆。
“我也去!”
“我也去!”
“我也要去!”
几个小萝卜围着成苒,好似每年初夏这个正厅天花板正中那窝雏燕,叫声那么尖锐、欢快。在离开这座宅子后的漫长岁月里,成苒忘记了很多很多和这个老房子有关的记忆,这一幕却历久弥新。
小叔从厨房走出来,“都吃过饭了,不要去了。”
“阿爸也去!”成韵咚咚咚地跑过去,使出吃奶的力气往门外拖着自己的父亲。
“哎呀!”小婶笑着,“你这丫头,一个鸡腿都吃不完,你去姐姐家要吵得伯父伯母没法安心吃饭吗?”
“阿韵很乖,不吵的。”成韵一副要哭的样子,“妈妈不许骂我,我还小。”
一屋子的大人都被她逗乐了。
成苒抱起红扑扑的小团子,“好,就让乖巧的阿韵去吧!”
三婶替成歌紧了紧略显宽松的西装外套:“玩一会儿就回来啊!一会儿要放烟花!”
“好!”四个小萝卜头都答应着。
请的客人不来,一家人也不甚在意。
因为这四个小萝卜头,这顿年夜饭吃得非常热闹。
四个小孩儿都被饮料吸引,一杯接一杯地喝椰汁、橙汁、苹果醋、可乐、雪碧……其他的食物一概不要。
原本这家里过年,鸡腿是分给家里年纪最小的成梧、成莜的,今年这四个小萝卜头来了,也,不例外。
宴饮既罢,成苒把水果、干果、糖、饼干一应零嘴端上,一家人看着电视守岁。
四个小萝卜头也围着坐在甜食边,完全没有要回家的样子。直到三叔、三婶、小叔、小婶亲自到成苒家来接人。
成苒妈妈把零食瓜果打包了一些,让他们带回去,陪着爷爷奶奶一起吃,他们才愿意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