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外面传来急促上楼的脚步声，在她家的门前停下来，接着是掏钥匙，扭动门锁，“咔”门开了，他回来了。                 

“吃药了吗”？龙森一边脱鞋一边问叶莹。躺在沙发上的叶莹扭头看着他灿烂地笑着说：“吃了，刚吃过肚子就咕咕响起来。”“姑娘还没起来？”“嗯”叶莹回答。龙森提着手里的塑料袋向厨房走去，一边走一边说：“我就知道她还没起来，给她买的早点，这孩子惯的！二十岁的大姑娘了！”叶莹说：“再惯几天吧。”听了叶莹的话，龙森停下了手里的忙碌呆呆地定在那，像一尊雕像，半天没有反应。

过了好一会，才回过神笑着向妻子走过来说：“我给你按摩。”                                      他隔着毯子给叶莹按腿，是那样专注和认真。一会脑门开始冒汗，汗珠滚落下来。现在正式暑期，天气热得要命，动一动就是一身汗。可是家里不能开空调，叶莹怕冷，三十多度的室温，她还得盖毛毯，手脚还冰凉。她实在太瘦了，一米六五的身高，体重七十斤。薄薄的一层皮紧贴在一个根根清晰可见的肋骨上，大大的眼睛深陷在眼眶里，好像不小心眼珠子就会掉出来。笑起来嘴角咧到耳根，裸露着全部牙齿。由于长期化疗，鸡爪子一样的手指成了暗紫色。

龙森起来拿毛巾擦汗，叶莹说：“别按了，看把你热的！”“那我扶你起来走走。”“不用了，刚才自己起来走了几步。”“你考虑的咋样了？”叶莹问。龙森说：“什么？”叶莹说：“王佳的事啊。”“哎呀！又来了！有意思吗？”龙森起身去了卧室。

                                叶莹呆滞的大眼睛泪珠滚落。龙森站在窗前泪水悄悄在双颊流到胸前。                                      妻子得胃癌已经三年了，三年前刚查出就是晚期。在北京权威医院都宣布只有三个月期限。现在已经支撑了三年，最初靠流食，现在只能靠营养液，流食早已经打不进去了，近几天营养液也打不了了，扎进去就鼓，血管收缩硬化，吸收不了，谁都清楚，叶莹的生命正式进入倒计时。                       

            二

叶莹提到佳佳，龙森心底更是酸楚无比。妻子的性格他最了解不过了，每当提到佳佳她的心不知碎成什么样，会痛成什么样。她生来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如今却极力把自己的老公往别人怀里送。这将是怎样的考验与折磨！咕咕噜。。。叶莹的肚子又开始翻搅，她掀开盖在身上的毯子要去卫生间，龙森闻声拭干眼泪赶紧从卧室出来帮忙。

                                        龙森扶着叶莹蹭着地板一点点挪动。“住楼就是方便，这要是在平房，我一天天蹲二三十遍厕所可麻烦透了！”叶莹说：“只是对不住二老了，咱们住楼房，把他们撵出去了。”“没事的，那不是撵出去，你病了，妈也行动不方便，在一起谁都照顾不了谁，互相都上火，他们在我哥家挺好的。”叶莹说：“反正我心里不得劲，我就想当个好媳妇，看来这辈子是够呛了，下辈子吧。

下辈子你还会娶我吗？”叶莹睁着无神的大眼睛问龙森。“。。。”龙森抬头看着她刚想说什么，还没等开口，叶莹抢过话题说：“下辈子我可不想给你添麻烦了。”“来电话了！来电话了。。。”龙森的电话响起童音的催促。龙森赶紧拿过电话看了一眼说：“单位的。”说完就起身去穿鞋：“我去一下，处理完就回来。”

他是镇上民政局长，这几年来，一直是单位家庭两头兼顾。幸亏家里离单位不远，步行两三分钟就到了。叶莹笑着说：“你去吧，我行，再说咱姑娘还在家呢。”她还是灿烂地笑着。                                     

这笑容让龙森很受用，这二十几年来，妻子的笑容就是龙森心里的阳光，时时刻刻都暖乎乎的。就算现在病成这样，仍然笑容灿烂。三年做了四次手术，和一次刀口发炎，豁开，重新缝合。一共五次，四个刀口，排满了腹部，整个肚皮被割的撕裂八瓣。可是他从没见过妻子在他面前流一滴眼泪！                             

随着一声门响，龙森出去了，家里只剩下叶莹躺在沙发上。女儿起来吃点东西洗漱一下又关上门，躺回自己的卧室，没事她是不会出来，来客人叫她，都是好不情愿，现在的孩子就知道宅在家里不见阳光！这要是在三年前，她早就从床上把她揪起来，厉声地教育她，可是眼前这情况，她只能忍住，再宠溺一段时间吧！她心想。

            三

她第二次手术是胰腺，第三次是直肠，整个肠子都改道了，该切的切，她的肠子已失去了功能，像熟的一样，一碰就破。她的胃开两次刀，一次是在胃里边，另一次是幽门，就是胃和肠子连接的部位。直肠癌手术后渐渐不能进食，幽门内壁一点点挂残留物和分泌物，越来越不畅通，直到挂满了，一点空隙都没有了，也就终止了，包括她的生命。

叶莹对自己的病情了如指掌，不管是谁来看望她，她都躺在那滔滔不绝的讲述自己的病情。尽管身体很虚弱，说话还是那么干脆直接，就像津津乐道的讲述着别人的事。听的人都含着泪，却使劲忍住，不让她发觉。她却说：“没事的，三年了，我不挺好吗？”         

龙森来到单位，原来是一家居民闹起来了，吵着找他评理。原来十天前一场洪水冲垮了几户人家的篱笆，政府部门出面给予修葺和补偿。这个张老头嫌补偿款少，撅着胡子住着棍子，闹到他办公室，又跺脚又骂人。龙森倒了杯凉白开，和颜悦色安抚老人，随即他的儿子也横眉竖眼地踏进来。龙森看着他的两个儿子说：“咱都是同龄人，你就不能体谅我一下？我家里还躺着个病人，再说了乡里乡亲这么多年，我什么时候不公正了？好说歹说才把这爷三个打发走。龙森靠在椅子上，头向后仰着，闭着眼睛长长地嘘着气。                               

正眯着感觉后面有人用手轻轻地揉捏着他的双肩，他感觉很受用，浑身上下都舒缓开来，每次工作累了回到家，妻子都给他按摩，就是这样的。。。忽然他睁开眼睛从椅子上弹跳起来！回头一看，是佳佳浅笑吟吟地看着他。不知为什么他感觉喉咙里像卡进了异物，非常不适。虎视眈眈地盯着佳佳，眼睛就像在喷火，佳佳见状都愣住了。       

            四

佳佳是政府的文秘，三十来岁，人很文雅得体，三年前丈夫去世，带着一个女儿，今年五岁了。惦记她的人真是太多了，可全镇上下谁都知道她暗恋龙森多年。自从叶莹查出胃癌，也可以说在佳佳内心一直埋下了一种秘密的期盼。对于这些，龙森当然心知肚明，可是这让他非常不悦。他站起身掏出手机看了一下说：“我该回家了，有事给我打电话。”扔下一句就走了。

叶莹在没有病的时候，娘家有事要她参考，婆家有事也离不开她，老公单位的事也常常要她帮忙拿主意。她掌事惯了，什么都想在自己的操持下井井有条。她最放不下的是女儿，还没有婆家，再就是老公。她心里也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就是想知道，自己死后老公是怎么生活的。对于佳佳，她非常喜欢，她们之间是好姐妹。自从她察觉到佳佳对龙森的爱慕，在她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她真的从心里希望龙森找一个这样的伴侣，而且佳佳和自己女儿关系更是亲密无间。 但是，她想到佳佳，再想到龙森，酸溜溜的就想哭。         

叶莹的病又反复了，又得办住院手续。这三年来，她不知办了多少次住院和出院，反反复复。按医生的意思让她长期住在医院，方便治疗。可是叶莹坚决反对，她舍不得自己的这个家，她觉得只有在家里才是最安帖的。她最喜欢漂亮的房子，住着心里亮堂。可是新房子刚交钥匙，她就查出来胃癌晚期。龙森坐在外面大哭一场，把妻子在医院安顿好，他就张罗装修。

叶莹说：“看把你急的！等我好了再装，你自己多累！“她当时不知道自己的真实病情，就说是胃炎，糜烂性的。后来从北京回来，再加上自己渐渐不能进食，其实心里就有数了。她坚持着配合各种治疗，就是为了等待孩子成长到20岁，她真做到了。叶莹状况越来越不好，一天昏迷好几次，谁都清楚地知道，她最后的日子到了，她自己也明白。

        五

看着络绎不绝的来探望她的人，这回她真的没有力气说话了，只是看着他们们或是流泪，或是微笑。感觉她的笑都是苦的。她轻声地说：“我想让你陪我一起出去散步。。。”以前状态好的时候，他经常带她出去散步。虚弱得下楼没走几步就走不动了，还不让龙森搀扶，坚持自己走。不久，豆大的汗珠就从脑门滚落。“回家，我生气！为什么别人都健健康康，就我这样！”无奈他们又回到家。现在的情况，怎么下楼呢？龙森犯了难。她现在轮椅都坐不了，用担架抬着，也不是办法呀！再说叶莹是不会同意的，像个怪物一样，被人用担架抬着散步，会引来许多好奇的目光，她会受不了的。

龙森一拍脑门想起来个办法，翻到一张照片，附在妻子耳边说：“你看，你多漂亮！”那是他们婚礼的照片，新郎一身黑色西装，新娘身着红色唐装。新郎背着新娘，一个风流倜傥，一个小鸟依人，真是天造地设的结合。龙森说：“我再背你好不好？”

叶莹眼睛亮一下，立即点了点头，大家七手八脚把叶莹扶起来。龙森魔术般从衣袋里掏出一个红盖头，大家清晰地看到叶莹笑了。

这块红盖头还有一段来历，这是她结婚时买的，可是从没用过。当时在购买婚庆用品时。龙森看着琳琅满目的盖头，打心里喜欢，他也想学着电视剧里新人婚礼，新郎挑开娇滴滴的新娘的盖头的场景。他的新娘长得一点不逊色，但是个地道的务实女，不喜欢那么多繁琐的形式。他还是背着她偷偷买回一块自己喜欢的。他心想：买回来了，到时候她就拗不过了，不用也得用。没想到他把他的新娘想错了，她真的没有用，一把抢过去，他再也没有看到那块盖头。

直到几天前，他明显感觉到妻子的情况实在不好。就翻箱倒柜，想找出一些值得纪念的东西让妻子再看看。他翻出来一些发黄的老照片，和这块红盖头。

当红盖头盖在她头上，她笑的很开心，瞬间又昏了过去。

她清醒的时候，目光在人群中搜索，亲人们都在，她在找谁？她是在找佳佳，好几个月没看到佳佳了。她既希望看到她，又有点酸酸的醋意，到底怎么回事她心里也说不清楚。终于，他忍不住了，问老公：“好久。。。没见到佳佳了。”龙森说：“她明天就来看你。”“明天。。。”叶莹呐呐着，心想：我还会有明天吗？又在半昏迷中度过一天，家里人围着她哭了又笑，笑了又哭。

这时门外进来一个人，大家都起身打招呼，那人来到叶莹面前强忍着眼泪问：“我是谁？”叶莹看了半天才挤出一句：“佳佳，你哪去了？”佳佳抹着眼泪说：“我调走了，莹姐我要结婚了！”说着从身后拉过来一个帅气的男子说：“这是我老公，我的高中同学。”叶莹先是愣了一下，又笑了，眼角淌出一颗泪滴。

龙森摆手势让大家出去，他搂着她附在在耳边轻声地说：“我的世界只有你。。。”叶莹嘴唇翕动着说：“老公。。。我要吃。。。你给我做的饭。。。好久。。。没吃。。。你做的饭。。。她的脸上荡漾着满足的微笑

。作者：袁清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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