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雨与“听”雨
——古诗修改例话(七)
王传学
公元1328年,元文帝即位后,将自己在集庆(今南京)的“潜邸”(即位前的住邸)改为龙翔集庆寺,命当时住在杭州中天竺寺的僧人大䜣(俗姓陈,自号笑隐)主持龙翔集庆寺寺事,并授太中大夫衔。当时在江南做官的著名诗人萨都剌(字天锡,号直斋)写了一首《送䜣上人笑隐住龙翔寺》的诗祝贺他。全诗是:
江南隐者人不识,
一日声名动九重。
地湿厌看天竺雨,
月明来听景阳钟。
衲衣香暖留春麝,
石钵云寒卧夜龙。
何日相从陪杖屦,
秋风江上采芙蓉。
颔联中的“厌看”原作“厌闻”,这两句诗在当时倍受赞赏。但诗人的好友、元代著名诗人虞集却认为,两句中的“闻”、“听”意义相重,建议改“闻”为“看”,并举出唐人“林下老僧来看雨”之句为出处。萨都剌听后为之“叹服”,尊其为“一字师”。
这首诗是赞颂䜣上人襟怀恬淡、志在隐栖的操行。他虽然被皇帝授予太中大夫(从三品),却仍然保持着在中天竺时的素心。“地湿厌看天竺雨”,中天竺在杭州西湖外的山中,其地湿润多雨,足可令这位“隐者”静静地细看,看雨至“厌”,可见看雨时间之长,更可知他的清心寡欲,其明镜心台已经被拂拭得何等干净了。那么,现在他离开了僻静深寂的中天竺,来到集庆城中的龙翔寺,他的素修是否将移于外物呢?“月明来听景阳钟”,此寺前身为王邸,繁荣未轻易消歇,但寺中为他耳目所需的,仍不过是不费一钱的明月与发人深省的钟声。(景阳钟是南朝齐武帝在国都金陵的宫廷中所造的大钟,因置于景阳楼而得名,这里借它来指出龙翔寺所在的城市和原先的身份)
听钟与看雨,其形二而神一,他的素心是不会易地而异的。这两句,以两寺之差异对比出这位䜣上人品性故我,笔法颇为轻妙。
将诗句中的“闻”改为“看”,避免了两句中“闻”“听”的重合,使语句更为精粹;而上半联的“看”字隐“眼”意,下半联的“听”字隐“耳”意,不仅更符合诗的“工对”,而且愈发显得情景交融,有声有色。同时,“看”字更刻画了䜣上人伫立窗前、看雨消遣的形态和神情,比“闻”字给人的视觉形象更为鲜明。清代学者顾嗣立在《题元百家集》中说:“天竺雨淋看点笔,上林花满听鸣珂。”特地抬出萨都剌改诗的故事,把此诗与他的宫词同许为他诗中的代表作。
在古诗词中,也有一些诗人写到“看雨”,如唐代诗人刘长卿的《别严士元》:
春风倚棹阖闾城,
水国春寒阴复晴。
细雨湿衣看不见,
闲花落地听无声。
日斜江上孤帆影,
草绿湖南万里情。
东道若逢相识问,
青袍今已误儒生。
颔联写诗人与好友严士元正在话别,笑谈之际,飘来了一阵毛毛细雨,雨细得连看也看不见,衣服却分明觉得微微湿润。树上,偶尔飘下几朵残花,轻轻漾漾,落到地上连一点声音都没有。诗人观察入微,下笔精细,从“看细雨”、“听落花”的描写上,寄托了与友人相遇而又别离的复杂情思。
再如唐代诗人杜牧的《秋思》:
热去解钳釱,飘萧秋半时。
微雨池塘见,好风襟袖知。
发短梳未足,枕凉闲且欹。
平生分过此,何事不参差。
颔联写诗人看到池塘上微雨飘洒,笼罩在雨中的池塘意境横生;好风吹来,襟袖都生温馨之意。写出了诗人对秋雨秋风的喜爱之情。
古诗词中写到“听雨”的比较多,如唐代诗人李商隐的《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兖》:
竹坞无尘水槛清,
相思迢递隔重城。
秋阴不散霜飞晚,
留得枯荷听雨声。
一个深秋的夜晚,李商隐寄宿在一位骆姓人家的园亭里,寂寥中怀念起远方的朋友,听着秋雨洒落在枯荷上的沙沙声,写下了这首富于情韵的小诗。
末句写诗人聆听雨打枯荷的声音和诗人的心情变化过程。诗人原来是一直在那里思念远方的朋友,听到雨点点点滴滴地洒落在枯荷上,发出一阵错落有致的声响。诗人这才意外地发现,这萧瑟的秋雨敲打残荷的声韵竟别有一种美的情趣。枯荷给人一种残败衰飒之感,本无可“留”的价值;但自己这样一个旅宿思友整夜不眠的人,却因聆听枯荷秋雨的清韵而略慰相思,稍解寂寞,所以反而深幸枯荷之“留”了。这句的意境很美,因而得到《红楼梦》中才女林黛玉的赞赏。
再看宋代词人贺铸的《鹧鸪天》: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
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
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此词是贺铸为悼念亡妻赵氏而作。当时贺铸因事要离开夫妇共居的苏州时,痛感物是人非,满腹辛酸无处倾诉,只能发出“同来何事不同归”的哀叹。聆听着南窗的夜雨,遥想当年妻子在深夜里为自己补衣的情形,作者沉痛地表现出了对亡妻患难与共、相濡以沫之情的深切怀念。“空床卧听南窗雨”,把词人空床听雨、彻夜未眠、思念亡妻的悲伤情形表现得尤为真切,读来令人哀婉凄绝,感慨万千。
把“听雨”写到极致的当属南宋词人蒋捷的《虞美人﹒听雨》: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此词从“听雨”这一独特视角,表现了少年、壮年、晚年三个人生阶段的不同境遇、不同况味的不同感受。词人通过时空的跳跃,依次推出了三幅“听雨”的画面,而将一生的悲欢歌哭渗透、融汇其中。“少年听雨”的画面,由 “歌楼”、“红烛”、“罗帐”等绮艳意象交织而成,传达出春风骀荡的欢乐情怀。尽管这属于灯红酒绿的逐笑生涯,毕竟与忧愁悲苦无缘,而词人着力渲染的正是“不识愁滋味”的青春风华。“壮年听雨”的画面,以“客舟”为中心视点,而在四周点缀以“江阔”、“云低”、“断雁”、“西风”等衰飒意象,映现出在风雨飘摇中颠沛流离的坎坷遭际和悲凉心境。“而今听雨”的画面,则刻意凸现出僧庐之冷寂与鬓发之斑白,借以展示晚年历尽离乱后的憔悴而又枯槁的身心。“悲欢离合总无情”,是追抚一生经历得出的结论,蕴有无限惆怅,不尽悲慨。“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似乎已心如止水,波澜不起,但彻夜听雨本身,却表明他并没有真正进入超脱沉静的大彻大悟之境,只不过饱经忧患,已具有“欲说还休”的情感调节和心理控制能力。三幅画面前后衔接而又相互映照,艺术地概括了词人由少到老的人生道路和由春到冬的情感历程。其中,既有个性烙印,又有时代折光:由词人的少年风流、壮年飘零、晚年孤冷,分明可以透见一个历史时代由兴到衰、由衰到亡的嬗变轨迹,而这正是此词的深刻、独到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