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老了,我妈糖尿病,我爸高血压。我一周去看他们一次。带他们去医院做各种检查,回去督促他们吃药,换洗床单被罩,把房子料理干净,要忙活一整天。
医生嘱咐母亲不能吃含糖的食物,父亲也不能多吃。但我每次去打开冰箱,都发现里面除了一些剩菜,就是蜜枣。我对他们说过很多次,不能吃蜜枣,太甜了,母亲每次都摊摊手说:“是你爸吃呢。”
“我爸也不能多吃,还有剩菜该扔就扔,放冰箱里也会坏。”
但他们一面答应着我,一面却根本不放在心上,觉得我把他们当小孩管。
为了他们的健康,每次我走的时候,都会把蜜枣悄悄的带走,不能吃的剩菜也都扔掉。偷偷补上一些健康的食物。但不管用,下次去,冰箱里又是同样的光景。
有一次不是周末,我临时有事路过父母那,开门进去,只见我爸正用牙签扎着一个蜜枣往我妈嘴里喂。我顿时急了,提高了声音问:“妈,你不是说你不吃吗。”
我爸端着一个杯子,回头对我说:“你急啥,我把蜜枣用开水泡过了,没什么糖,你妈就想吃这个味。我妈也附和地说:“没事,你爸把糖都泡到他杯子里去了。
看着他们小心翼翼的样子,像小孩似的,我也不好多说什么。
但我就纳闷,他们怎么就这么爱吃蜜枣,小时候家里过年,好不容易能买点零食,我爸带回家的就是那甜的发腻,黏糊糊的蜜枣。
趁着我妈去厨房的工夫,我爸喝着用蜜枣泡的甜水,突然意味深长地和我说起他是怎么用蜜枣把我妈哄到手的。
那时候父亲比母亲大十岁,父亲二十九,母亲十九。父亲虽然很高,但又瘦又黑。而母亲是大城市来的知青,又是知青里的一朵花,追求她的人排成队。父亲追母亲的时候却傻愣愣的不会说话,每次一开口别人都笑,母亲也跟着笑。
父亲十六岁就和伐木队一起干活,都差不多三十了才当上个小队长,每个月发下的粮票也只够温饱。不过父亲好歹是个干部,每个月唯一的福利就是可以去供销社领一些卖不出去的点心。人家都挑分量足的饼干什么的,但父亲每次都拿一包蜜枣,也不知道他是从哪打听出来的,母亲喜欢吃蜜枣。
那个年月,糖都难得,蜜枣就精贵的不能更精贵了。供销社货架上的蜜枣也不知道放了多久,虽然卖不出去,但父亲拿了它还要补上三斤粮票。有时候当地的供销社没有,父亲就多跑几十里路去别的供销社找。每次父亲拿到的蜜枣只有小小的一包,拳头都可以握住。黄色的牛皮纸已经被蜜枣浸得半透,透出丝丝缕缕诱人的甜味。父亲用报纸把它细细地裹上好几层,借辆自行车飞快地跑去送给母亲。
有一次父亲忙的走不开,蜜枣就在父亲宿舍的桌子上放了一个星期,天气炎热的像火一样,隔着厚厚的报纸,蚂蚁还是嗅到蜜糖的甜味,一个劲地往里钻。等父亲忙完了,母亲拿到那包蜜枣的时候,发现里面尽是蚂蚁,父亲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下次我准时送来。”
母亲没说什么,把蜜枣放进洋瓷缸子里,倒上开水,一瞬间,开水上面就浮起一圈蚂蚁的尸首,母亲把泡过的蜜枣捞出来,正要把水倒掉,父亲却把洋瓷缸子端过来,把上面的蚂蚁滤掉,喝了一口,笑着对我妈说:“我喜欢喝糖水勒。”
母亲怒了:“你爱喝糖水,那你咋和我说你不爱吃蜜枣,回回都给我送来。”
父亲不说话,只是嘿嘿地笑。
母亲也跟着笑,只是笑着笑着就哭了,不久她就嫁给了父亲。
后来父亲走了,我妈就像掉了魂,已经完全不能照料自己了,再后来她的病情越发的严重,饮食上也更加苛刻了。有时候她坐在轮椅上,搂着父亲的照片,叫的却不是父亲的名字,而是蜜枣。她想吃蜜枣,但我知道她其实更想父亲。这个时候几个蜜枣就能抚慰她,但我却做不到,每天喂给她的食物都是清汤寡水。
女儿八岁了,她能明白一些事,但并不明白姥姥复杂的病症。只知道姥姥想吃蜜枣,妈妈却不让她吃,就像我不让她吃太多冰淇凌一样。
有一次女儿偷偷去买了一包蜜枣,趁我不在,偷偷地喂给姥姥,谁知道姥姥却不肯张嘴。这一幕被我不小心看到了,觉得心酸的厉害。想把女儿手里的蜜枣拿过来,女儿却一脸戒备地看着我,不肯给。
我对她说你这样姥姥是不会吃的,去给我倒杯开水,女儿有些疑惑地看着我,但还是照做了。我把蜜枣放进开水里,泡了很久很久,蜜枣被泡的膨胀变大,颜色发白,我尝了一下,只剩下很稀薄的甜味,才让女儿喂进姥姥的嘴里,她用假牙慢慢地嚼着,嚼着嚼着就流出了眼泪,接着像一个小孩一样呜呜地哭。
几个月后母亲也走了,冰箱里一直都放着一包蜜枣,放的太久了,冰箱里的东西清理几次,唯独它还在那,今天把它拿出来吃掉,突然想写下这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