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鱼

家庭之罅隙,即是我进入的地方。

入夏的第二个周末,我终于和老潘谈妥,尽管他一再表示一次性给我一笔巨款让我彻底消失在他生活中,但他其实明白,价码开得再高都是徒劳,因为我要的,根本就不是钱。

一年前,我认识了老潘,其时他的生意如日中天,三家公司正准备打包上市,他为人高调,公开的场合排面光鲜,俨然人中龙凤,追捧他的人层出不穷。

后来我参加了老潘设的慈善募捐晚会,在钟鸣鼎食的排场活动中,我不过是坐在边缘桌席上的不起眼的小人物,老潘星光熠熠,根本没有关注到我的存在。我细细地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他的表情谈吐,暗自揣测着日后与他交手中一些可能发生的细节。

回到家,我打开工作灯,拉上窗帘,倒了一杯红酒,在白板上写下老潘的名字,圈起来,然后坐在椅子上,盯着这个名字,开始入定。

在定中我似窥到了老潘一些隐秘的事,具体是什么事,无法准确得知,就如同隔着一层毛玻璃看电视,光线斑斓且忽明忽暗。镜头转换,在这座城市富人区的巨大独栋别墅里,有老潘、他妻儿和保姆,还有数辆豪车和一条巨大的狗。

整整一周时间,我都闭门不出,足足喝光了八瓶红酒,直到画了圈的老潘的名字周围,被各种交错的线填满,我才感觉到一种恍然梦醒的酣畅,初步的计划已然万无一失,该有一个小小的庆祝仪式。

按照惯例,每一个节日、每历经一件大事,我都会约心爱的女友共进晚餐。

我悄然出门,买了水果、甜点以及精致的西餐,返回家中后,仔仔细细地切了水果,在闪着冷暖光泽的马卡龙色的盘子里摆成美妙的造型,加热了西餐,摆上甜点和刀叉,点起熏香蜡烛,音响里放起钢琴名曲《水边的阿狄丽娜》,红酒早已倒进醒酒器,静静地等待着碰杯的时刻。

女友来了,平静而愉悦,显然她已经不再惊异我准备的这一场浪漫的烛光晚餐,只是眼里依旧散发着童年时,我所最爱怜的那种光芒。

她穿着白底蓝碎花无袖波希米亚长裙,涂了淡淡的口红,扎着利落的马尾,戴着闪光的耳环,正是我心里最完美的形象。她好像很会揣测我心里的渴望,上一次如此晚餐,她穿的是初中时代我反复赞美的同款英伦风格黑白格子裤,完美的臀部曲线,感动得我热泪盈眶。

女友坐下来,指着音响说这个音量很舒服,钢琴的特点发挥的也很出色。我笑了,问她感觉音质如何,她起身去窗台边看看扬声器,并摸摸那个闪闪发光的洋文标识,说还不错哦,虽然比不上我听过的最棒的丹麦那一款,但音质方面,可以媲美。能得到她的认可,是我这长久以来所渴望的最好的奖赏。

我倒上酒,邀她碰杯,在浪漫的音乐中,我们用餐愉快,年届不惑,自然谁都不会去提以往的事,只是聊未来的美好向往,向往衰老以后的我们,一起云游世间美景,尽享人间美食,看朝雾与落日、流云和海浪。所以一直到晚餐结束,我都没有把我的计划说给她听,我故意吊她胃口,看看她究竟是否清楚我这次要给她什么。

“如果有一天我带你去住别墅,尽情吃喝,想穿什么就穿什么,在巨大的客厅里听音乐,你愿意和我一起吗?”我问道。

“好啊,我很乐意追随你,跟着你一起去体会这仅有的一次人生,以前我活错了,我想重来,只要,你愿意带上我。”

“怎么会,你又提以前干嘛,我心里的你,还是我们做孩子时的那个你,从没有改变,你的头发,你耳垂的细小的粉红色汗毛,你的衣服、牙齿、鼻子,还有你的手指,你的眼睛,从来都没有变过,一直都是这样,该说抱歉的,反而是我,那时的我,没有能力给你应得的,我是说,一切都是应得的,你配得上。”

“好吧,我们都不要提以前了,从今往后你去哪,我就跟着你去哪。”


我认识老潘的老婆,是在一次高级花道研习会上。

组织活动的是市里花艺界极具影响力的“梅先生”。她爱人是退休高官,子女均在国外,从年轻时起,她就习得精深的花艺,退休以后,在城市边上弄了一个私家的花园,与上流社会的夫人太太们整日研究花道,其作品多次在国际上拿奖,出过不少专著,是行内的名家,所以人人尊称其为“梅先生”。

老潘有求于梅先生的爱人,便安排他老婆来拜梅先生为师,梅先生为人清雅,并不愿意接受商业人士及其家属加入她的圈子,但好在老潘的岳父曾是梅先生爱人的下属,素有往来,梅先生便接纳了她,每逢周五,手机关机,所有人换素衣,吃白粥,喝清茶,焚香抄经,然后进入庄重的莳花剪插环节。

从听说这个团体到进入他们的活动,我只用了一个月不到的时间。通过朋友的朋友的朋友透露的消息,梅先生本是湖南道县人,非常崇拜其同乡清朝大书法家何绍基,因此收藏了不少何绍基的作品,是一位实力藏家。此外,她还特别喜欢临习何绍基的书法,院子里有一间雅室叫“从蝯斋”,是她专门的临池所。

无巧不成书,我大学所学专业,即书法,而所专书体,正是何绍基。

我找机会参与了梅先生的一次花道,并与她交流了书法,老太太本身上了年纪,力有不逮,她写完再看我写,便断然邀请我当她书法老师,我恭恭敬敬地推辞,说以我的修为,充其量只配做您的书童,研墨裁纸。梅先生很高兴,每次聚会都会邀请我,并且从不问我究竟是谁。

我的目标,是老潘的老婆。

这是计划的第一步,先认识并接近潘太太,获得她充分的信任感以后,再进行下一步。

那次花道研习会后,我取得了潘太太的联系方式,她显然并不喜欢插花、书法、喝茶这些把式,每次都是懵懵懂懂带着假笑不情愿地来,却又是陪着笑脸稀里糊涂地走,我暗自发笑,这类型从上一辈福荫里长大的女人,空乏如斯。

混熟以后,有一次她问起我职业,我便说我其实是做投资的,书法只是爱好。她对文化的东西不感兴趣,对于钱却很敏感,问我都投了些什么产业,我把早就准备好的台词全盘托给她,听得她一愣一愣,没过多久,她就说要介绍我给她老公认识。

我的初步计划达成了,但我不打算把我下一步的计划告诉女友,像她那样的姑娘,只需要享受一个美好的成果足矣,完全不需要知道其中的过程,正如一千多年前的杨贵妃在骊山的行宫里小口地啜着岭南来的冰鲜荔枝。何况如果我和她透露我的计划,她不理解,或许会以为我在进行犯罪活动而离开我,时隔二十多年,再一次得到她的爱,不能轻易失去。

我真心爱着我的女友。

小学四年级时我从另外一个地方的学校转来,第一次课间操,我便看见了她,肉嘟嘟的脸蛋,白皙的皮肤,小白鞋、黄裙子、蝴蝶结发卡,犹如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十岁的我第一次发现女孩之美,因此每次看到她,心跳得无法自已。

她是另外一个班的学生,家庭优渥,从小娇生惯养,我也见过她高中生姐姐,和她一般漂亮,只是没有她可爱。每次她姐姐接了她走路回家,我都要尾随一段路,然后在中途假意走向另一个巷子,实际上,我家住在另外一个方向。我渴望着与她发生交集,奈何我的学习成绩不是太好,无法站上同一个领奖台,好在我从小接受过古筝训练,能弹奏一些小曲子,小学毕业的最后一个六一儿童节,我获得了和她同台演出的机会,虽然我弹得一团糟糕,她的民族舞跳得稀里糊涂,但总算完成了我孩童时代最大的愿望。

上初中后,我们居然分到了一个班,我如愿成为了她的同桌,那是我最美好的一段时光,那个年代都是两人坐一张课桌,每张课桌上中间都会刻有一条分界线,表示互不侵犯,但我们桌上没有,做作业我故意将胳膊肘伸到她的那一边,她从不理会,躲着我侧着身子写字,让我好生尴尬。情窦初开的年龄,我在她面前表现出了积极向上的一面,那时我已然开始读贾平凹的小说,也读了《红楼梦》和《白鹿原》,然后读汪国真的诗歌,我有两个本子,一个用来抄歌词:“朝花夕拾杯中酒,寂寞的人在风雨之后。”另一个则用来写诗,写的诗多半是各种诗歌的模仿和重组,虽没学过诗词韵脚,但我的诗还挺有韵律感,因此她第一次读我的诗,捂着嘴笑了,笑得我心慌脸红,问她写得很糟糕吗?她说不是,是觉得你写得很好,但有些句子是歌词,比如“一座又一座山,一座座山彼此靠着,紧扣着掌。”不是《青藏高原》的歌词吗?

高中时代我俩读了同一所学校,但不在同一班,我偏科严重,无心读书,便学了艺体,她的成绩却一惯优异。有了初中时代的友情积淀,我便常常找她玩,她亦从不拒绝,尽管学业繁重,我俩还是一起去郊外远足,一起去逛街,还偷偷去她家玩。她姐姐从音乐学院毕业,当了音乐老师,受姐姐的影响,她也喜欢听音乐,听的都是古典音乐,很少听当时的流行歌曲,这一点更让我爱慕不已,她说一个人如果真的喜欢音乐,就要去听那没有歌词的音乐,特别是钢琴曲,凡有词的音乐,都不值得一听,歌词正是音乐的毒药。我不知道她这说法是否来自她的姐姐,反正我信了。她家里有一套从丹麦进口的丹拿音响,音质绝佳,有次听理查德·克莱德曼弹奏的名曲《水边的阿狄丽娜》,我俩都坐在椅子上,安安静静,夏日的阳光与云朵的阴影透过玻璃窗,屋里明暗暧昧,她的睫毛上下眨动,与动人心弦的钢琴曲带动着一种莫名的气氛,我情不自禁去吻了她的嘴,她一激灵,从椅子上翻倒在地。

自那以后,她开始疏远我,只要看到我,都会绕着走,我为她写的日记、为她买的鲜花、为她做的任何事,完全都打动不了她。

高三临考前,我们在新建公园的小径上偶遇,她与一个男生牵着手迎面走来,我心头无比紧张,但她却假装不认识我,匆匆离去。

她恋爱了,但我不敢轻举妄动,在我心中,她就是世上最为宝贵的水晶花朵,只可看,如若一碰定会碎。我只能到她学校门口等着,躲在树后面不露头,眼睁睁地看着,看着她逐渐成熟的身体,更加白皙的脸,和她牵着男生的戴了碧玺手链的手臂和纤纤玉指。

我对她的爱已陷入疯狂且无法自拔,我暗自发誓,此生必须得到她。


第一次去老潘家里作客,是他儿子的十二岁生日,小伙子高大俊朗,五官精致,衣着上乘,一眼便知出身富贵之家,正在国际学校上初一的孩子落落大方,很有礼貌,让我在某一瞬间都忍不住破防,打算偃旗息鼓。

但理性告诉我,开弓岂能有回头箭?大半年的前戏和谋划,每一个环节都浑然天成,断无放弃的可能。

在我的经验中,越是这样的家庭,比普通的家庭越有问题。

和潘太太混熟后,我介绍了一些新的朋友给她认识,都是些玩意人,一搭上线,就和钱多到没地方花的她志趣相投。在朋友中,有一个专业的私家侦探,这人被我吹得神乎其神,我反复暗示潘太太,如果有什么这方面的需求,我可以介绍。

某次花道中途参茶时间,梅先生临时有事离开,太太们聊保养、消费和旅游,后来就聊到了男人,每个人都不尽然说自己老公的好,但这样的组织,并非知根知底的关系,因此都讲得很含蓄,我早先说明过我是单身状态,因此她们聊男人话题都点到为止,很明显忌讳我在场,我假托身体不舒服,要去书房的榻上稍歇,她们自然求之不得。

我坐在书房的榻上翻看字帖,潘太太进来了,问我可不可以把那私家侦探介绍给她,我问她何故,她说希望能帮她调查一件事,事成后必有重谢。

潘太太委托侦探调查老潘在外地还有几个家庭,生有几个孩子,她和我说了调查的意义,是早点为孩子争取财产做准备。我笑说你们这么美满的家庭,潘总事业这么成功,应该不至于吧。潘太太叹了口气说实不相瞒,之前我就调查过,只是,找的人不靠谱,用假信息来骗我钱,被我识破了,我看梅先生很器重你、赏识你,和你交往觉得你很有些本事,所以你介绍的人,应该比较稳妥,当然,事成之后,少不了你的好处。

这正是我计划的一部分,比我想的要顺利更多。

三个月后,我打算收网。

我又约了女友吃饭,但不会将这事的进展告诉她,我希望她一直蒙在幸福的鼓里,接受我将会带给她的突然的惊喜。

我俩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惜造物弄人,她始终不肯正面接受我的炽热的爱。高中毕业后我俩上了不同的大学,好在各自的城市相隔不算太远,每逢节假日,我还是会悄悄地买车票去看她,我躲在学校门口、食堂、图书馆,远远看着已经成熟的她。她的身边并不缺男生,而她所交往的每一个男朋友我都会去暗中调查,他们显然都配不上她,而她也决不可能会嫁给其中的任何一个,他们兴奋着,热恋着,彼此许诺着,只不过都在经历一场青春的仪式,而我依旧固执地认为,这场仪式的主角,应该是我和她。

大学毕业后,她果不其然嫁给了另外一个毫不相干的人,生活在一个我完全不知晓的地方,我再也无法得到她的生活信息,偶尔能从以往的同学中听到关于她不辨真伪的零星消息,于我而言,已毫无意义。

我去了最东边的临着大海的一个小城市,听说那里有一片海,经常会出现海市蜃楼,如果有幸能看到其中出现桅杆高耸的巨大帆船,只要对着那船影许愿,梦想就一定会成真。很多人都曾看到过,也都实现了他们的愿望。

我的愿望,就是我能够在余生,重新遇见她,如果不是她,那就另外一个和她一模一样的女孩——不,她就是她,谁都替代不了!为此,我不恋爱、不成家、四处漂泊,只渴望命运重新安排我能够和她在一起。

在海边等了三年,终究没看到海市蜃楼里飘过那传说中的帆船。于是我离开了海边,开始在不同城市的漂泊,每到一个城市,我都有独特的生存技能,总是能活的滋润而自在。我常常游荡在城市的各大商场,心中演练了无数次和她的偶遇,时间太久了,某一瞬间,我甚至记不起来她的模样,为此我自责不已。我想她一定成为了某个孩子的妈妈,生活在某一个装修别致的房子里,可能在上班,也可能居家,总之,她过的是她那个轨道上的人生,与我毫无瓜葛。我希望在某一个城市的某一个商场,会突然碰上她,尽管她可能长变了样,可能已经完成认不出我,但我会一眼认出她,并从她的眼眸里读出她过往的一切。

流浪到第十四个年头,我已经疲惫不堪,于是我定居在了一座长满了奇怪的树、开满了奇怪的花和建满了奇怪房子的城市,这城市的一切都如梦如幻,生活在这里人都有着奇奇怪怪的故事,很符合我的气质。所以,我在这里开始演出新的角色,老潘便是我剧本中的一角。

奇幻城市给予我的,不仅仅是奇幻的生活,更匪夷所思的奇幻事件,是我果然在这里遇上了她,我的挚爱,我的生命里最初的灿烂光芒。

我完全不知道她如何会在这座城市生活,更不知道她和什么样的人组成了家庭,过得怎么样。我们如愿在街上偶遇,认出了彼此,默默地面对面站着,谁都没有说话,她还是大学时我所见的那模样,二十年的时光,完全不曾改变她。

她说她早就离了婚,孩子随了前夫,尽管有所不舍,但她决然要离开那个城市,因为她多年来重复做一个梦,梦到一个奇怪的地方,有一个戴着面具的人,牵着她的手到处走,因此她经常半夜惊醒,寻医问药找专家,这个梦依旧反复出现,如此十多年。直到某日,她来这座城市旅游,发现这正是她梦里的地方,只是那戴面具的人,不知是谁,一种奇怪的缘由牵引着她留在这里,寻寻觅觅等着那个人出现,她认为那将会让她彻底摆脱梦魇,而我们的偶遇,让她恍然明白,那戴面具之人,正是我。

我们尘缘未了。

虽然奇迹般地重逢,但我们并未在一起生活,她始终不肯透露她居住的地方、所从事的工作,我一如既往地尊重她,从不缠着她,我知道她目前的状态,可能还不愿意接受我,我并不气馁,从十岁遇见她到现在近四十岁,兜兜转转,她最终不还是回到了我身边吗?只要能和她在一起,其它一切都不重要了。

平时只要我约她,她就一定会来,而且一定会穿能勾起我满满回忆的衣服,我们一起吃饭,一起聊很多美好的事,有次我问她,如果在这个城市我有一所大房子,超级豪华的那种,邀请你搬来和我一起住,我们一起生活,一起用进口的高档音响听音乐,优美的钢琴曲会在敞亮的客厅里流淌,越过水晶灯每颗亮晶晶的灯球,从高大的玻璃窗飘出去,多浪漫,这样到老,到永远,你会愿意吗?

她说那种大房子里住的,非富即贵,普通人除非买彩票连中一等奖十注,怕才有能力住那样的房子,可是买彩票这种事,靠谱吗?


初夏的阳光,明媚而和煦,让整个世界看上去如此光亮,可是,终究有阳光照不进洞穴、湖底和灵魂的深处,照不进成功人士老潘那颗肮脏的心脏。

长达三个月的深入侦探调查,老潘在我面前已然成为穿着新装的皇帝,其间我又参加过有他在场的一些活动,他依旧带着主角光环,伟岸正直,谈家国情怀,谈科技改变生活,谈全球经济局势,谈他的企业上市后无比灿烂的发展前景,我却在一旁暗自发笑。

潘太太对私家侦探此次的工作很满意,看来她早已习惯在这貌合神离的家庭中演戏,她所真正关心的,不过是财产而已。她得到了想要的结果,老潘在外地并无私生子,只是长期包养着一个十八线的小明星,深入调查后,那小明星也没有什么过人的本事,只是凭着脸蛋和身体吃青春饭,对她构不成威胁。侦探给她开出几条方案来解决这事,保证老潘以后不会在外弄个儿子出来,潘太太笑了,说不用,我自有妙招,老潘这条白嫖的狗,不会真正对谁付出感情。

我也获得了我所要的成果,侦探将东西给了我,我付了费,侦探说他按照行规做了风险规避,如果我用这些东西去做违法的事,他有反制的手段。这我自然明白,但我没有和侦探保证或解释,因为这些东西对我而言,开始是筹码,后期将是保险,解释了他不懂,保证了也没用。

我获得了老潘发迹过程中的黑料,还有他私生活方面的一竿子问题,事无巨细。而我只需要他私生活方面的污秽,就可以实现我的计划,如果后期计划有变,我可能会动用其他资料。他是一个十足的混蛋,不但与其岳母有染,而且有娈童癖,我掌握到了第一手的资料,只要曝光出任何一条,他都会身败名裂。

清晨的阳光里,我坐在他豪华的办公桌前,和他开始了谈判。

老潘虽是江湖老狼,但无奈我手握重要证据,不得不听从与我,我们签了秘密协议,相关的资料,我全然存储在了一个安全的地方,如若老潘中途反悔,我必将曝光于世,他所拥有的一切,包括社会声望、财物、错综而复杂的人际关系网,以及他口口声声倍加珍惜的家庭,都将不复存在,他将会从一个万人敬仰的明星企业家沦为过街老鼠。

我的条件很简单,我只要老潘在这个城市连同他老婆都不知道的诸多房产中的其中一处,一栋精致的临江别墅,那里有着最昂贵的安保措施和最具品质的生活环境,而我亦有着最为安全的身份保护,房子不需要是我的名字,里面的一切设施设备我皆然不取,我只要居住就成,居住其中的生活开销和我日常购物旅行的开支老潘按年支付。至于年效,没体现在协议里,我和老潘说这要看我心情,可能住一辈子,也可能住几年或者几个月,我要的是这种生活的感觉,不要你的东西。

说实话老潘完全不了解我的需求,他手头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我在对他实施勒索,他从社会底层一路走来,干过多少龌蹉的糟心事,甚至他威逼利诱敲诈勒索的手段,更远在我之上,因此对于我的完全没有财物易主的诉求,他百思不得其解。他的算法是别墅反正长期空着,只是偶尔去满足一下他的龌龊癖好,而每年只需要支付我一笔钱,就能保证他的黑底不被曝光,这买卖划算,他更想花一大笔钱买断资料,我拒绝了,协议里写的清楚,盗亦有道,他不变卦,我绝不会有其他要求。

住进别墅的当晚,我穿着高档的睡袍,在宽敞的客厅里肆意地放着音乐,酒杯里是上等的红酒,在我开的条件清单里,有一套纯进口的丹拿音响,有无损音质的钢琴CD,我放起音乐,感觉无比自在且幸福。

我再次约了心爱的女友第二天晚上来共进晚餐。

生熟食材白天全部到位,傍晚时分,我精心烘焙了面包,煎了肉类,还煮了浓汤,在厚重的橡木餐桌上,我摆满了鲜花,点起了两组高烛,在鲜花中留了两个面对而坐的位置,摆上了金光闪闪的刀叉,一切恰如其分地完美。

晚上气温舒适,一弯狼牙月悬在西天,屋里安静极了,烛光跳动,我在宽敞的阳台上望着对岸恍若梦境的层层叠叠的高楼的灯光,看到江面上驶过的闪着旋转灯光的船只,有着长长的碎光倒影,那倒影,似我一直觅而不得的某种东西,那可不就是我曾经苦苦追寻的海市蜃楼里的大帆船吗?原来那大船,会出现在这样的夜里。

女友如约而至,照例穿着我所喜欢的长裙,扎了高高的马尾,施了淡淡的脂粉,戴着长坠耳环,身上有夏日山谷百合般清爽的香水味,真是光彩照人,登时我看傻了眼。

她站在堂皇的高大的客厅里,同样惊得完全说不出话。我请她坐下,给她倒上一杯斑兰水,盯着她的眼睛问她:“这种感觉你喜欢吗?”

她愣了好半天,轻声地问,我是在做梦吗?你真的有了一个大房子了?

我笑笑:“这能有假?”

“不会是租的吧?”

“不会,如果你愿意,我们一直住下去。”

我俩在泪光中举杯,在理查德·克莱德曼《梦中婚礼》钢琴曲中举杯,在开心而放肆的笑声中举杯,如此,人生已了无遗憾。

“你怎么做到的?”她突然问我。

“一个计划,一个为了你的计划。”

“可以讲给我听吗?”她眨着美丽的眼睛,眼神里流出的是崇拜、兴奋和好奇。

“你可知道,这世界上有一种生活在海里的小鱼,叫隐鱼。这种鱼非常渺小,小到甚至没有食用的价值,它们一生忙忙碌碌在海床的沙砾中翻腾,生命脆弱而毫无意义,只是活着而已,实际上,它们一直在寻觅,直到有一天,海参出现在它们眼前。那成年的硕大的海参,几乎没有天敌,就如同这世界上那位高权重的人、拥有巨额财富的人,本身已经获得了巨大的资源和不易撼动的安全感。可是海参有漏洞,那就是他胃口大,吃得多,排得多,于是肛门就成了漏洞,隐鱼找到了海参,便会从其肛门里钻进去,那里面既是一个完美的庇护所,也是取之不尽的食物库,它们吃海参的内脏,但不碍事,海参的内脏很快就会长出来,如此,隐鱼获得了利益,海参也不会受损,多美好的共生关系。这世上,无数的人和动物生存方式都和隐鱼如出一辙,有些人隐在家庭里,隐在各种组织各种机构里,隐在各种各样的局里,隐在各种大人物的翅膀下,富足而安然自若。受此启发,我便实施了一个成功住进别墅的计划,姑且叫“隐鱼计划”吧。”

女友惊奇地听我说完,问我道:“你这个计划有风险吗?”

“有,但可控,为了我们的未来,我愿意做一切,冒点风险算什么?”看着她诧异的表情,为了消除她的担心,我把整个计划讲了一遍。

“太不可思议了,也太冒险了,你难道不会用更智慧的方式吗?比如来给他当管家助理什么的,同样也可以达到你的目的呀。”

“那不算智慧,那是寄生虫的方式,主动权根本不在自己手上,危险且脆弱,达不到隐鱼的段位。”

女友笑了,说你隐在了这个富豪的别墅里,而我以后也要做你肚子里的隐鱼了。

我看着她,不喜也不悲:“既已隐于海参腹,便为一体,没有内外,不分彼此。

我讲这句话的时候,眼里的泪水忍不住打转。其实她根本不知道,早在十岁时,从我俩见第一面起,她就隐在了我的灵魂深井里,隐在我身体的细胞里,隐在我今生今世的每分每秒里,从未分开过,她真的不知道。


烛台上的蜡烛即将燃尽,灯花很大,恍惚地跳动,屋里的一切物什,包括餐具鲜花,甚至包括我在内,都在灯花里影影绰绰地扭曲晃动,我起身离开餐桌,巨大客厅里只有我和仍在播放的钢琴曲,我转身走进巨大的卫生间,脱下波西米亚长裙,摘下耳环,解散了马尾辫,卸了妆,将自己浸泡在温润的大浴缸里,嘴里吹着泡泡,仿佛自己真的是一条鱼。

一九九四年,我十岁,偶然机会看到了一个叫《霸王别姬》的电影,看到程蝶衣小时候学戏,总是唱不转那句戏词“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突然感觉自己像被雷击过,全身发麻,感觉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苏醒过来,我摸摸自己的私处,暗自揣想,我本是男儿心,为何偏偏生成了女娇娥?我惊慌地痛哭流涕,常常蒙头在被窝,不敢相信这是命运对我的安排。

从那句戏词开始,我再也无法像个女孩一样长大。

后来,我喜欢上了一个女孩,一直很喜欢,直到某一天我吻了她的嘴,她说,你有病,以后离我远点。再后来,她彻底变成一条隐鱼。

我也变成了隐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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