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记住,我是诗人。诗人不属于任何人,只属于地狱。他们和地狱的亡灵签订了契约,终生不得安善与福康。他们的灵感来源于亡灵的祝福,世界一切的美好都将于此无缘。诗人眼里的光明是用血和泪在地狱深渊的铁壁里凿出了一丝光明,而你就是我的那一缕光明。可是,你知道这光明的代价吗?凿出来的那个小洞越来越大,直至我的世界完全变得光明,直至我作为诗人仅存的名分消耗殆尽。诗人便只能是诗人,他们只能在地狱的痛苦里无尽呻吟,只能在这无穷的黑暗里仰望光明而不得光明,只能在偶尔深夜满天群星的时候黯然神伤。待他从见到光明的那一刻,就意味着,这个诗人,已经死了。
我永远难忘多年前闭目在一把躺椅上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二三月份,阳光和煦,光线透过玻璃窗和铁栅栏,在整个阳台上洒下一层淡淡薄薄的光影。锃亮的大理石地板将整个小房间点亮。房间内,摆着一张高约七十公分的桌子。桌子上,盛着两个印着青花的精致小巧的茶杯。一个女孩正盘着腿,抱着吉他,练习着崔健的《花房姑娘》。
我撇过头,看见这个正沉浸在吉他曲里的姑娘。她专注到没有发现我的目光,紧紧盯着吉他弦和手指的跳动,齐肩的短发遮去了她的面容。跳动的音符,将茶香四溢开来。我第一次在一个封闭的房间里,感受到禅意横生。
觉察到我的目光后,她抬头冲我一笑。慌乱中我迅速把头扭到另一边,斜靠在躺椅上,装作睡觉的时候翻了一个身。
她将茶杯端到躺椅前的茶几上。喝点茶吧!做饭前没有准备,四个菜,倒有三个半都是酸的。不合胃口吧!
没有,菜很好吃。我坐起身来,喝了口茶。
她又重新坐回去,拿起手机看了看吉他谱,继续练习起了《花房姑娘》。
我拿起手机,正值下午两点四十三分。
太阳被乌云遮蔽,没有一丝风,燥热的空气压抑在大地之上,蝉鸣声也在此刻彻底喑哑。东南方,乌云滚滚,裹挟着暴雨将至的气息,汹涌而来。下一刻,毫无征兆的硕大雨点砸下来。沥青路上,尘土飞起,被接踵而至的雨点彻底淹没。
我躲在房檐下,大雨将整整积攒一天的热气扑打到身上,汗珠顺着下巴滴落下来。
我冲进这场大雨里,奔跑的脚步声盖不住雨滴的坠落。下一刻,额头上,再也分不清是汗水还是雨水。
我自诩为诗人,但已经很久没有灵感来写诗了。我想起两年前曾被人夸过的好诗句,觉得羞愧难当。我再也无法把“你笑起来的模糊的侧脸”改成“悬起来的你的尸体”。任何人再也难以从我偶尔写下的诗句里感受到哪怕一点关于我的任何一丝情感。再也无法在偶尔愤怒的时候,写下一句“你喜欢什么,就会变成什么了。”现在,只会说一句,突然在某个时候,吃猪肉,感觉是在啖食同类。
我站在家门口,想起这一切都是因为这扇门后的那个女人,再也忍不住蹲在门口低声哽咽。门前大雨依旧,让我想起鲍勃迪伦的《暴雨将至》。我知道,这场大雨终究会停,只是这属于我人生的暴雨已然下个不停了。
这几个月,我前所未有的快乐。可每当我很快乐的时候,都会觉得自己一无所有。以前空暇时,总在读书。在某种痛苦的情感里感同身受,独自黯然神伤。然后愤怒,或大笑。现在的我,只想溺死在女人的身体,溺死在性解放的某种畸形的自由里。
之前我觉得忧伤不好,愤怒不好,痛苦不好,所有关于负面的情绪都不好。现在,我恰恰相反。我想起那个美妙的夜晚,那个让我浑身血液沸腾的夜晚,顿时觉得浑身冰冷。从这扇木色门后到没有铁栅栏的玻璃窗前。从那一百二十公分的换鞋柜,到那青白花纹相间的大理石桌面。从那挂着镜子的洗手池前,到可以任意旋转的电脑椅上。从可以深陷其中的软沙发,到可以肆意妄为的床前。从晴空万里,到大雨倾盆。从海枯石烂,到地老天荒。
可能因为淋雨的缘故,有些感冒,我忍不住咳嗽了一声。门开了,一个女人走出来,扶我进了屋。
换了身衣裳,我躺在阳台的躺椅上,思绪万千。
阳光透过玻璃窗,再穿过眼镜,变得格外刺眼。
闭上眼,却阻止不了眼泪顺着眼角跑出来。眯着眼看世界的时候,总是光芒万丈。恍惚里有一种错觉。还是在这个房间,窗外下着大雨,我正伏在这个小茶几上写东西。不远处,一个女孩在七十公分高的桌子前,手抱着吉他,正练习着鲍勃迪伦的《暴雨将至》。音符跳动,我听见一种善良和自我的卑微。
我看到一个新生的婴儿被野狼包围着
我看到整条路上都是钻石却空无一人
我看到一个鲜血淋漓的黑色树枝
我看到满屋子都是人而手中的锤子在滴血
……
有点瞌睡,我想睡了。女孩轻拍着我的肩膀说道。
我睁开眼,看见这个站在我身旁的女孩,有些疲倦的揉揉眼和不好意思的浅笑。
我点了点头,站起来。走过去的时候,瞥见她手机上的“花房姑娘”吉他谱。
多久后回来?她送我到小区门口,在最后一个拐角处问道。
半个多月吧!我回过头。
目送着他消失在我的目光里,在穿梭的人群里,我放了一个长长的响屁。
手机响了,母亲在怪我很久没有给家里打电话了。
没时间啊!我语气有些冷漠。
你这娃儿啊,就这么不懂事。你爸他身体不好。……
声音已经有点哽咽,而我置若罔闻。
我讨厌那个躲在门后低泣着的卑微的自己,但总是会梦到。
很小的时候,我很开朗,话很多,活泼好动,现在我很少说话。每逢我话多的时候,都会觉得自己像一个傻子。
那时候我小学三年级,期中考试我拿了全班第一。雀跃着回到家,看见厨房里正辛苦做饭的母亲,衣服上还沾染着下地干活的泥土。
妈,你看,我又得了第一名了。
嗯,我知道了。
你看,你看嘛!我真的拿了第一耶。!
知道了,你烦不烦?
奖状被母亲的怪手打落在地。
我拾起奖状,拂去了灰尘。进了堂屋缩在门口低泣。
墙角里,躺着一张鲜血淋漓的奖状,母亲的怪手从奖状里伸出来,抓向我脸庞。
我惊醒了,额头满是冷汗。窗外依旧下着大雨。出租屋里,房东儿子的大红奖状格外刺眼。
伤人的话总是从嘴唇中吐出来的。因此,与嘴唇相比,我更偏爱女人的锁骨。
我冲进厨房里,贪婪地吮吸着这个给我开门的女人的锁骨,上下牙齿在这根锁骨上来回游走。她正在做饭,看到我的举动,不知所措。从游走开始,变为轻微的啮咬。她的锁骨开始出现一片一片因用力过度而留下了红斑痕,渐渐的开始有了一些浅浅的牙印。
你疯了。她一手推开我,另一手摩挲着牙印和红斑痕。
我再次冲上去,咬破了她的下嘴唇。鲜血涓涓而出,刺鼻的血腥味让我打了个冷战。
你真的疯了。她不可思议的看着我。过了一会儿,她冲进卧室里,开始收拾东西。
我瘫坐在沙发里,看起艾略特的《荒原》。卧室里传来乒乒乓乓的声响,嘈杂声不断。
我放下书,沙发将我的身体吞吃进去。桌子上翻开的《荒原》,一段话被红笔标记。
四月是最残忍的一个月,荒地上
长着丁香,把回忆和欲望
参合在一起,又让春雨
催促那些迟钝的根芽
桌子旁,摆着一本日历。时间,二零一九年,三月三十一日。日历的最下面写着:
只有一个人生是令人不满足的,但我们诞生之际时空已定,这个人生也就跟着“注定”,还有什么方式能让我们扩大实体世界与抽象世界的参与,在我看起来,也许只有“旅行”与“读书”能让我们拥有超过一个“人生”。
——张宏志《旅行与读书》
夜里,我做了一个梦。
在一座桥上,母亲正拿着菜刀逼我下河。她说河里的东西对我很好,让我跳下去。天色很暗,河水也暗,幽蓝色的河水平静得可怕。我探出头往下看,突然从远处的水里游过来一条大蛇。大惊之下,我嘶喊着,准备寻求母亲的庇护。转过身来,母亲不知何时已杳无痕迹。我哭得声音嘶哑,大蛇一飞冲天,向我扑来,血盆大口张开咬向我。我闭上眼,等着死亡。许久没有声响,当我睁开眼的时候,大蛇被一支箭射死。不远处,表弟正拿着弓箭冲我炫耀。母亲站在旁边,夸他勇敢。我疯了一般的冲上去,准备夺回那属于我的弓箭。半道的时候,两脚踩空,跌进深渊。
我惊醒了,没有冷汗。周围很安静,没有一丝声响。
推开窗帘,清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刚升起来。光芒顺着玻璃窗爬进来,折射出光怪陆离的图案。我坐起身来,趴在书桌前一动不动,如同死尸。我并没有扭头,却看见身后的凉席和我刚来到这座城市时母亲备给我的绣的“喜”字的枕巾。下一刻,房间的一切都清晰无比。衣柜的最下层,摆着已经落满灰尘的《白落梅全集》。书桌的右边,一个又一个白酒瓶子,瓶子上都是呕吐物,散发着恶臭。再远处,一个鞋架,凌乱的扔着几双臭袜子。沙发上,杂乱的堆着些衣服。
下一刻,我头痛欲裂。灵魂顺着头皮的空隙间拼了命地往外挤。
再下一刻,头不痛了,心开始揪起来,像是被一群人硬生生挤在中间。灵魂不断撞在墙上,发出“咚咚”的声响。呼吸开始困难,难以忍耐的酥痒顺着身体向手臂传来。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床下倒去。撞到了鞋架,一双拖鞋,滚落到门口。我艰难爬了两步,拉开门。门外,光芒万丈,刺得我睁不开眼。灵魂似乎归了位,我再也看不见身后的事物。呼吸开始正常,只是疼痛似乎又回到了身体里。一点点向外蔓延。
我站起身,疯狂的找着。当小刀割过手腕的时候,许多往事一下子浮在眼前。
弹吉他的女孩,终究还是抛下了我。至少是已经跟别人走了。
人啊,总是不敢轻易回头。可能一转身,心中的人儿就永远消失在了视野里,再也回不来了。
可现在,她回来了。
我坐在一个亭子里,她向我奔跑而来。夕阳下,比光芒还要璀璨。微风吹起她齐肩的短发,光束将她整个身体染上金黄金黄的细粉,像一个精灵。直到跑到我身边的时候,我才发现她正攥着一捧已经枯萎蜡黄的狗尾巴草。她站在我面前,向我炫耀。看,这束花有多漂亮!我点点头,看着她捧着这束全世界最美的花在夕阳下起舞。渐渐地,夕阳的光芒将她整个人包围起来。她回过头冲我一笑,整个人化作一束束光冲进我的眼眸里。就在此刻,我听见我写给她的歌:
北方的风儿啊
你亲吻了我的芽
青翠的芽儿啊
为心事披上了霞
霞儿抚弄谁的长发
阿卑喇尔
阿卑喇尔啊
你是长于天地的娇娃儿
……
一个女人从另一边跑过来抱住我。我推开她,看见她眼中因仰慕我才华而形成的独特光芒,鼻子也因为激动微微颤抖着。她闭上眼,我望向她的嘴唇。这一刻,我热爱整个世界,热爱着这个嘴唇为我散发的独有的芳香。我的心快要跳出来了,整个黑夜都在为我欢呼。肯定比蜂蜜还要甜,我跃跃欲试。我只碰了一下,心就碎了,化成大片大片光彩夺人的碎片。碎片里,一个个都是悬起来的,一个女孩的尸体。
一个包裹着尸体的碎片里,母亲从中走出来。她牵着我,正走出一个书店。等你长大了,就知道,妈妈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我抬起头,才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五六岁的小孩。我嚎啕大哭。母亲转过身,不知所踪。下一刻,她面带微笑,抱着我最爱的那本图画故事书回来,在我面前蹲下,举起那本书。
我抓过那本书,翻开。书上写着:人生啊!不如波德莱尔的一行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