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本文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热】
所有恒星将会像即将燃尽的蜡烛一样暗淡下去,宇宙会越来越暗。
偶尔会有几点光亮划破宇宙夜幕,阵阵短促的天体活动使注定要变为星系坟场的宇宙得以苟延残喘。——《宇宙终结篇,直到时间失去意义》
热,不,是滚烫。
滚烫如油锅里的热油在我体内翻滚,就连豆大的雨点坠落,都浇不灭这火焰灼烧一样的疯狂。我的手不能停,只能飞速撰写,记录我看到的一切:
女人牵着孩子又一次从我眼前走过,她似停非停,她欲言又止。她瞥着我,她抚孩子的头。她弦外之音是让不到三岁的孩子看得见我,不视我为无物。她每一个犹豫的节点不过一秒,连成一条如波纹起伏的细流,扩散成一片波涛汹涌的识海。那里有鲸鱼,鲨鱼;有乌龟,海虾;有细如尘埃的蜉蝣,有扶摇直上的鲲鹏,有平微无奇的零零总总。她捞起过什么,又抛洒过什么。她将一本《山海经》撒入识海,用那些可以捕捞的怪异事物吸引眼神还捉不住重点的孩子,让他学会聚焦,并满怀希望可以引导他看到我在那识海中灼灼燃烧。
而此时的我,却正栖息在黢黑的墙角,狼狈地低头,疯狂地记录……
孩子果然被怪物吸引,却错过了看到我的最佳视角。他还不会回头,却发现了火焰的余光,他看着前方问,妈妈,他在哪呢?
一个中年男人踩着母子的影子走过,他时不时回头,他看到了我。他频繁回头的时长与他的脚步跨度成反比,他走的跨步越小,他回头的时间越长。他的脚步在疾缓之间徘徊,左右摇摆,似被酒精浸泡过后的软绵细步,随时要飘起来。他的心对我有些疑惑,随着他观察我的时间越来越长,他开始笑,又开始哭。他的笑是嘲笑,他的哭除了同情和怜悯还有恐惧。他的意识顺着他的目光在我身上打转,触碰过我如鸡窝一样的头发,剐蹭过我脸上肮脏的尘土。他像一个三岁的孩子发现了好奇的玩物久久不肯离去。我不想惹哭他,但他的意识钻入了我裹在外面的棉被里,看见了我腐烂的躯体,闻到了躯体上散发的恶臭。他没有和那些匆匆而过的人们一样说我是疯子,他说他自己疯了。他不是第一个说自己疯的,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男人女人,年轻的年老的从我身边走过。他们夸我长得不错,他们摇头骂我不知廉耻,他们叹息我的可怜,他们也会怪罪置我于此种地步的某件事,某个人或某些机构。他们还会猜测我的身份和企图帮助或驱赶我。我体内的灼灼火焰添入他们汇聚而来的意识,如添入了干柴,烧得更加旺盛。我知道自己即将被燃尽,我不能停笔,在我灰飞烟灭以前。
光被时间拖走,时间将成为永恒的奴隶。
我胸中的星火,为躲避时间的蛮横,被燃烧的灰烬掩埋。我的笔在这暗夜里,加快了速度……
一个出租车司机欲要在拐角处停车,他用娴熟的车技翘起前侧轮胎,又一顶油门将同一侧的后轮胎带到了道牙上。我听见刺啦一声兴人的怪响和司机愤恨的一声“妈的”重叠。他下车甩上车门,打开手机灯光,趴在车底看了一眼,又转身来到拐角嘘嘘,险些浇灭我棉被里的星火。白天他是做不了的,这是黑天。天黑,他黑,我也黑。他看到我吓了一跳,蹦出老远念叨罪过罪过。我还在写,写他的一举一动。对,黑夜我的笔尖舞动得更加娴熟细致。
他说他是个黑车司机,他那出租车的外壳是自己喷绘的。他没坑过乘客,反而被耍无赖的老乘客坑过。他说他有点残疾,他拿着低保,住着政府救济的公用住房。妻子尿毒症每月都要透析,儿子老大不小,结不起婚。他必须用一条好腿试图赚一点钱。他腰上挎着一条铁链,拴住那只抖来抖去的瘸腿,用以保证在踩油门和刹车时不成为他的累赘。他说他不能白天出来工作,他的车不能写他的名字。他说刚才有一个女孩子打车,忽然发现他不是正规出租车,连忙向他摆手说,“我不坐黑车。”他承认那一瞬间他受到了侮辱和伤害,他在那个女孩快速离开后用力凿了方向盘。他也承认,他可能有那么一瞬间想撞死她,但他不会真的那么做。
他不知道墙角有一个我,他白天从不出来。但他听说过有一个疯子最近总出没在这附近街道整改的老旧楼拐角处。身上披着棉被做俯卧撑,从不正眼看人,总是在那写东西。他说,刚刚在我身上撒尿,看到了我身上有火花。他一瞬间回到了那带有噩梦的童年。他家里请过人跳大神,跳完之后在他家房檐下面烧了几撮纸灰,他尿急天又黑,就尿在了上面,那上面的星火也被他浇灭了。从那以后,他就只能活在黑天,虽然他从没做过坏事。当然,那被浇灭的一撮灰一定不这么认为。
想撞死那个女孩这种见不得人的想法也不是第一次才有。他以为我是那堆曾经被他浇灭的纸灰,所以才和我说了那些话。他应该是在和那堆灰道歉,他希望它可以重新燃烧起来。
我能帮你吗?他走到我面前,试图触碰我焦头上的火星。不需要我闪躲,他的手就被灼烫弹退。我知道他想点燃我的一瞬间才明白,他的话半真半假。我在这段记录之后写了“半真半假”四个字。但是我的笔没油了,两个半字因为书写顿涩,只在纸上留了白色印痕,可是黑天,白也看不见。而真假两个字因为本身就是黑色,自然而然被黑夜的黑吞噬。
他被弹退很不甘心,再一次靠近我说你写的什么?他一把抢走我记录的纸张……以下是我看到的不是我记录的:
他借着月光试图看我的记录,但在黑夜中看那些黑字很困难,更何况他目光短浅狭隘,刚刚连黑夜中的我都没有看到。他说疯子就是疯子,能写出什么来。他把我记录的纸张丢进水沟,骂我是连他都不如的废物。他踢翻别人给我的食物,又说废物不配被同情只配被侮辱。他当年就用那只跛腿把死了娘的邻居家小孩踹到了粪坑里。那是他人生唯一一次享受把人踩在脚下的快感。要不是神婆非要召回那孩子的魂魄,他何至于浇灭纸灰触怒神灵。
我倚缩在墙角,身体又喷出火焰。我知道,我不能记录就活不过今晚。他看到我被点燃开始兴奋,但不过一秒他又开始恐惧。他的脚再次踹在我的脸上时是为了扑灭我身上的火焰还是置我于死地的践踏,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但是,他那脚刚落下就与我一同燃烧起来。他这才知道他踩踏的不是我而是他的神灵。他没来得及反应火焰就已经燃烧到了他的心脏。他不过是点燃我和欲要点燃我的干柴之一,他们总会比我先灰飞烟灭,滚入烟尘。
清晨的日光驱散未燃尽的火焰,棉被里的我与落在水洼里燃烧一半的纸命运一样,挺过了一个黑夜,迎来了下一个白天。那张纸还在半侧晕染的黑白字迹与半侧灰烬的余温间拉扯,就已经被走过的人群碾入泥泞。
打扫街道的大姐收起满是污垢的纸张问我怎么不继续写,她看上去还是那么悲伤。她知道我不会回答她,她认可自己的自言自语。她拿来一朵康乃馨插在瓶子里放在我身边,她说母亲节儿子送的,她觉得没什么用送给了我。她自顾自地扫了一遍我身上的灰,理了理我的头发。她欲图撤掉我的棉被,手却发抖。我当着她的面燃烧,她假作看不见。但她眼泪落在我头上被我窥到了更深的悲伤。我想把这悲伤记录在她收起的废纸上,她却起身走了。
女人牵着孩子从我们身边走过,孩子看到了我,女人还不知道。就如大姐还不知道与儿子走散那天,儿子与我一样看到了她被生活所迫欲要抛弃他一样。
雨水浇在我身上滋滋冒气,我知道,我终究被拒绝写下最后看到的。即使上天试图用泪水浇灭我身上的火焰,我还是不断被干柴续燃。
妈妈,他烧起来了。
谁?
那个人。
哪里有人?
时间终于在黑白交界处被锁住,我燃烧的灰烬扯着黑暗坠落。除了孩子眼中一瞬间跳过的火焰逃逸,死寂捏住了空间以及空间里所有事物的生命,无数画面在此定格。见过我的每一个人都被印入永不消散的属于他们的记录里,与凝固的时间一起变成永恒阅读的奴隶。
逃逸的火焰带着被记录过的余烬逃入死寂以前,又重新复燃。
一个疯子在肮脏的墙角消失,余温随着灰烬被雨水冲散。一段时间以后,有人记得我,有人忘了我,也有人在另一个拐角看到了我。我没了,但是那些记录还在,它们最后形成了一个极其复杂的公式。不同的人用不同的算法能找到我准确的位置。但从来没有人找我。因为,最后一句我终于没有写出来,残缺的公式只计算了他们的来路,却没有算出他们的归途。
我的记录携着它应有的命运在死寂与复燃中循环,有一天,你或许会发现它,千万不要细究,不然它会当着你的面焚爇殆尽。沾染了疯狂的滚烫,你将成为下一个被燃尽的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