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脸红耳热一口气跑回宿舍，心狂跳不止。
小翠坐在床上织围巾。她停下手上的动作问：“有人在追你吗？”
我一愣，“没有。”我说。
“那你跑什么？你脸怎么了？”
“我脸怎么啦？”
“你拿个镜子照照——通红通红的。”小翠意味深长地盯着我，足足有一分钟。
小翠是自阿月走后换的第几个服务员我已经记不清楚了。阿月走后招的第一个服务员是小红，那个生得细皮嫩肉穿一件红色滑雪衫像极了一朵鲜艳的红牡丹的很有几分灵气的乡下姑娘。小红只在餐馆呆了一月就回去听从父母之命到供销社上班了。后来的服务员有干了一个月就炒了老板鱿鱼的，也有干了三两月被老板炒了鱿鱼的，这样来来去去的之后小翠就来了。
小翠大我三岁，是个很有眼力见的姑娘。她来试用的那天，店里发生了一件事，也是因为那件事小翠被正式录用，免了一个月的试用期。
那天中午老板娘正在里面交代事情：“五号桌，一个红烧鸡块，一个三鲜豆腐，一个冬瓜丸子汤。六号桌青椒土豆丝一……”一语未了，突然就听到“老板，老板呢，叫你们老板过来一下。”这边老板忙着煎炒烹炸，我切配兼打下手。小翠刚好从外面收拾了碗筷进来，老板娘说：“小翠帮我出去看一眼，吵嚷嚷的什么事。我马上就来。”
小翠出去了。“请问您有什么需要？”小翠礼貌地询问。
“你是老板吗？叫你们老板出来。”
“老板正忙着呢，我转告也是一样。”
“一样？你能负责？”
小翠大概也愣住了，略一迟疑说：“什么事说说看？”
听着外面的交流，老板对老板娘说：“把单子放下，赶紧外面去看看。”
老板娘转身出去。“把这个上到四号桌。”老板吩咐我把一盘炒螺丝端出去。
有几个客人停下筷子往这边看，是七号桌。我放下四号桌的炒螺丝走过去。一个中年男人指着他面前的青菜炒百叶说：“你们看看这是什么？这能吃吗？菜虫子都没择干净就端上桌了，高蛋白啊！”也许是因为热也许是因为激动，他额头上的疖子越发红了。
“有话慢慢说，慢慢说。”老板娘说话了，一面低下头仔细看那个有点淡绿微黄的东西，小青菜里的绿虫子煮熟了就是这个样子，我心里一慌。
“这个菜端下去，这饭我不吃了。这吃下去不生病才怪，你们要赔我精神损失费。”
有两桌吃完饭准备结账的客人也凑过来，老板娘显然也有些着急了，她说：“这样吧……”老板娘的话还没说完，只见小翠拿过桌子一头的备用筷，夹起那个像虫子的东西往嘴里一放嚼了嚼说：“我当是什么的呢？大惊小怪的，不就是个菜根，嗯，有点嚼劲。”
这次轮到那个客人愣住了。他显然没有预料到这一点，用手指着小翠，他额头上的疖子红而且亮，疖子上的白色脓头似乎要冒出点东西来，他的手在空中晃了几晃又放下了。
“你，够厉害！”他恨恨地说。
“没事了，没事了，要结账的请这边来。”老板娘边说边走向收银台。小翠朝着那个客人微微一笑转身收拾桌子去了。我再次出来的时候那个客人正讪讪地在收银台前结账。
晚上等客人都散去，老板娘让老板多炒了两样小菜。我们吃饭的时候，老板娘一边给小翠夹菜一边说：“你这孩子还真有眼力见，从明天起你就正式上班吧，试用期结束了。”
小翠高兴得什么似的，连说“谢谢老板，谢谢老板娘，我一定好好干”。
看到老板娘对小翠热情有加，我心里莫名有点发酸，有那么一点潜藏的危机感在心底滋生。虽然我知道，小翠要撼动我在东北餐馆的地位，还需要一些时日。但我不得不承认小翠是伶俐的是聪明的。那个时候那种情景我只想到那个客人在找茬，却没有考虑怎么应对怎么处理。以往也有过类似事情，都是老板娘或者老板出面安抚，用送菜的方式解决的。
02
“傻站着干什么，还不赶紧上床歇会儿。你一天到晚就是看书看书，你说像我们这样的小学文化又能看出个什么名堂。倒不如好好学点针线编织的，以后嫁了人也不至于被婆婆姑子嫌弃。”小翠说完就埋下头去。
小翠这时候的神情安详而平静，她精心织她的围巾，像对待一件精致的工艺品一样专注而虔诚。大概是从老板娘回东北老家那时起她就开始织这条围巾了。我每次问她是给谁织的，她都浅笑不语。黑色马海毛用棒针编织成宽一尺二寸长六尺出头的围巾，现在已经织出五尺多了。
听了小翠的话，我就也脱去外套上床拥着被子半躺着。每天中饭后按照分工收拾妥当后我们都有两个小时的休息时间。我靠着枕头半躺着，脑袋嗡嗡的，耳朵旁一直有个声音：“小冬，答应我，答应我。”
我晃晃脑袋，努力去想那个说话人的样貌，可是怎么也想象不出来，原来这么久以来我从来没有注意过这个人的五官，就像是姐妹对兄弟，她们只知道自己有个哥哥或者弟弟，却不能清楚地描述他们的眉眼样貌。
经过了刚才的尴尬我既无睡意也无心看书，歪着头朝着小翠发呆。
小翠的确是聪明伶俐的。老板娘得空就织毛衣，给老板织给孩子织也给自己织。小翠一有空就凑过去看，看看就会了。什么平针啦，元宝针啦，玉米针啦，梅花针啦，都难不倒她。
那时老板娘正在给她闺女织毛衣。大红色的毛线织的元宝针，老板娘说难得织一件还是厚一点好，织元宝针暖和。看棒针在老板娘手里上上下下，毛线在针头手指间绕来绕去，行云流水一般，我羡慕得不行，可是看了几次也没有看会。倒是小翠看了几眼就会了，老板娘少不得又要夸她几句。
后来小翠就自告奋勇要帮老板娘织毛衣，老板娘说反正是小孩子的毛衣让你学学也没事，也减轻我的疲累，就高高兴兴地交给小翠。每晚收拾完店里回到宿舍，我看会儿书，小翠就织会儿毛衣，白天带到店里给老板娘检查。老板娘每次都夸赞小翠心灵手巧。
织到一定的长度老板娘告诉小翠要丢袖洞了，于是教她怎么丢袖洞。又织到一定的长度老板娘说要丢领口了，又教她怎么丢领口。过不久老板娘说该织衣袖了，于是教她织衣袖。有时候小翠赶夜工织出几寸长，第二天老板娘一检查中间掉了一针，于是全部拆了返工。原路返回直到把掉了队的那一针找回捎上，再重新上路。这样说就是小翠前一天晚上做的全是无用功。每当这个时候我就替小翠泄气，小翠却不恼，她说她要学利索了给她大哥也织一件毛衣。
后来小翠还真给她大哥织了一件咖啡色的毛衣。她用半个月的工资买了毛线，又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才完成。
小翠说她的大哥最疼她，快四十的人还没有媳妇。她还有个二哥结了婚就只顾过自己的小日子去了。大哥没有读过书，从小就帮家里干活，供二哥和她读书，二哥读完小学去学了木匠，到城里帮人家装潢房子，后来还认识了也是出来打工的二嫂，结了婚又一起出去打工了，把结婚时候空下的一堆债务留在了家里。
因为贫穷，她大哥一直没找到对象，好不容易等她长到了二十出头，有人家愿意换亲。大哥估摸着自己也能讨上媳妇了，整个人都精神了。最后因为小翠死活不愿意，大哥白高兴了一场。
为了能让儿子娶上媳妇，小翠爹把小翠关在家里不让出门，最后是大哥偷偷把她放了。小翠出来的时候跟她大哥保证过，两年，给她两年时间，赚到够大哥结婚的钱，赚不到钱她回来换亲，毫无怨言。
现在快一年半了吧，小翠是去年夏天来的，现在已经是冬天了。
我问过小翠，那笔钱是多少？赚不到怎么办？小翠说当初只想着能出来，给大哥一颗宽心丸吃，并没有细细想过两年以后的事情。钱是越多越好，没有定数，少不得两千。赚不到大不了不回去，鞭长莫及他们也拿她没办法，只不过她不想让心疼她的大哥太伤心。
03
等我和小翠从宿舍回到店里准备晚餐的时候，老板还坐在西窗下刚才我坐的那张桌前抽烟。
这一个多小时他都坐在这？
我没有理会他的意思他会怎样对我？
小翠走上去和老板打招呼，我跟在她身后不知道要不要主动跟老板搭讪，我现在连正眼看他的勇气都没有。我往前挪了几步折身径直走向前台我工作的地方。
“老板，您怎么抽这么多烟？碰上什么烦心事了，还是又想我们老板娘了？要是想您就回去看一眼，这里我和小冬帮您盯着。小冬，小冬，你说是不是？”小翠最后竟对着我喊起话来。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那笑容是我硬挤出来的，我知道不会比哭好看。
老板没有接小翠的话，他扭头看了我一眼，他把目光停留在我脸上。我又心虚起来赶紧把头低下去，脸是红了还是白了我不知道。
小翠讨了个没趣，讪讪一笑，走向后厨，老板也跟着走向后厨。
我发誓这是我来东北餐馆以后，三四年里最感困窘的一天。下午被老板握住手在耳边呢喃细语，弄得我窘迫异常，晚上又因写错了菜单而尴尬无比。我把一个客人点的是红烧鸡块写成了红烧排骨，结果红烧排骨端上来问了半天也没有客人搭话。到后来有个客人走过来愤愤地和我理论，他说在他后面来的几个客人有的都吃完走了，为什么他要的红烧鸡块还没上。我再看菜单，看来看去也没有红烧鸡块，这才知道是我写错了菜单。更糟糕的是晚上结账时，我算了五遍总是少五块钱。我不敢跟老板说，只有等他查账发现了再听凭发落吧。
那一盘红烧排骨成了我们晚餐饭桌上最靓丽的风景。平时老板炒一两个小菜，有个肉丝就很好了，特别是老板娘在的时候，肉丝也很少吃一回。
“小冬，今天必须得谢谢你，让我们大饱口福了。”小翠夹了一块排骨放到嘴里一边嚼一边口齿不清地说，伸出筷子又夹了一块回来说，“怪了哈，你今天肯定有什么事，下午就不太对劲。”
我低头扒着饭，恨不能变成隐身人或者钻到桌子底下。我一边很小声说没事一边偷偷斜了一眼老板。他自顾自吃着喝着，平时很少喝酒的人，今天还给自己倒了一杯白酒。他这是给自己壮胆还是庆祝，只见他神闲气定，完全是没事人一个。突然，一种被愚弄的感觉包围了我，让我感到愤怒。那个在我心中一直很高大的形象瞬间变得模糊起来就像他的长相于我而言一直是模糊的一样。我迅速扒完一碗饭，离开了桌子。
04
是的，老板在我心中的形象一直是很高大的，就如我的父兄一般。我从16岁来到这个餐馆，老板一直待我不错，我也早把餐馆当成自己的家，把老板当着我的兄长，不对，是比兄长更值得尊敬的人。他给了我一份工作，一个栖身之所，还有这几年的照顾，而我的兄长们虽然嘴上没说，但是心里或许是希望我能多换几个彩礼钱的也说不定。
会不会是我平时的什么举动让老板误会了？大姑娘家家的，看到老板看报纸也凑过去看，心里念着那份报纸老在老板跟前晃悠？
这样想着又觉得造成今天的局面我也要负一部分责任。可是有谁会对自己的父兄设防呢？
现在离开餐馆出去重新找一份工作，我还没有这个勇气，也下不了决心。这几年在餐馆做事，虽然辛苦但是心里踏实，生活平静安详，每月有固定的工资，老板和老板娘虽说是生意人也都算厚道，我曾发誓只要他们不撵我我就一直干下去。那么和老板保持距离应该是眼下最好的做法。
可是一月之后我还是走了，没有人撵我，是我自己要走的。
接下来的日子一如平常地过着，我依然在前台接待，小翠在后厨切配，老板还是掌勺。不同的是在老板跟前我不像以前那样嘁嘁喳喳了，老板也并没有再来握我的手，我以为可以这样相安无事下去了。
大概是在那次被捉住手后两个星期左右的某一天，老板和我谈话，要我把前台的事交给小翠，让我和小翠换个个。我没有意见，毕竟我是出过错的，回到后厨切配做回我的老本行也很好。就在我回到后厨的那天，我看到老板戴着小翠织的那条围巾去进货，小翠坐在老板摩托车的后座上，双手紧紧抱着老板的腰。
也是那天老板说对我说只要我愿意随时把我换回去。他说他原先想得到人是我不是小翠，是我自己放弃了。
瞧瞧，我把多好的一个彩头给放弃了，小翠就比我拎得清。忽然想起老板娘以前背着小翠说过的一些话。她说“小翠这孩子太聪明太有心机，你们以后被她卖了还帮她数钱呢”。当时我觉得老板娘这么说真是很过分。不知道老板娘的说的“你们”里面包不包括老板呢。
无论如何我是决计要走了。可是我要等拿了这月的工资才能走，每个月我都把工资的一大部分寄回家去，现在我失了工作又没有钱这是万万不能的。
冬月初一老板发了工资。
我收拾了自己的行李，装了满满一编织袋，原来的那个小包袱也塞进了编织袋。我向老板辞行，老板恳切地挽留我，他保证再不说那些醉话和昏话，他说要给我涨工资。我一一谢绝老板的美意。
小翠说我傻。
走出东北餐馆的大门，我的心里突然感到一阵凄惶，说出去的话收不回头，我也不想收回。四年时间过去，我还是只有一个包袱。可是这四年里我吃过的苦受过的累经历过的事，谁能说不是我人生的宝贵财富呢？这样一想，心里便踏实了几分。
我背起编织袋把东北餐馆抛在身后，把一个背影留给东北餐馆，一个决绝的悲壮的背影。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