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拜堂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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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静农的短篇小说代表作《拜堂》,创作于1927年。写了动乱年代的乡村,一个寡嫂与小叔子半夜拜堂结婚的故事。被收入《精选短篇小说》。

入选理由:
是乡土作家台静农的经典小说,完全展现了乡村赤裸的情感欲望。文章极富深沉的文化使命与现实关怀精神。

小说只写了头天黄昏到第二天清晨发生在汪家的故事,然而却写出了那个时代,违背传统道德规范的一件婚嫁事件。从各色人等对这个婚姻的看法,侧写了守寡乡村女性被物化、被蔑视的人权,以及尴尬的生活境遇和令人悲悯的坎坷人生。

主角汪二在小说开篇第一句话就进入了读者的视线。汪二向吴家二掌柜购买黄表和香,托词“人家下书子”,却隐瞒要下书子的正是自己,并且还遗忘了要同时买蜡烛。可见汪二对“下书子”这事情并不上心。而且用“他妈的”这样骂骂咧咧的口语,反应了他对“下书子”这事的情绪。

于是作者寥寥几笔描写汪二的心理活动,顺势简单交待故事背景:哥哥才死了一年,自己就要和嫂子拜堂成亲了。原本想糊里糊涂地过就算了,但嫂子说肚子一天比一天大,索性就磕个头,遮遮羞,所以半夜拜堂。看到这里,故事的基调定下来,这是一件丑事,不符合当时的公序良俗。

作者在心理描写上相当吝啬笔墨,除了介绍背景这100字,其余全文都是白描的手法来刻画人物。他以角色的语言和动作描写,来与读者的思维对话;以冷静克制的笔调,展现宗法制度对农村底层人民的精神统治。

台静农与鲁迅关系密切,而且均出自未名社,其作品大多体现“安特莱夫式的阴冷”,把乡里农民生活中的痛楚、麻木、悲惨和恐怖,冷冷地和盘托出。

相对于台静农其他作品而言,这篇《拜堂》并没有生生死死的惨烈场面,而只是当时社会大环境下的农村普遍存在的寡妇家事。汪二家的不是第一个,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寡嫂与小叔子的拜堂事件,虽说在乡民的心里明镜儿似的,但是毕竟是一件不光彩的丑事。相对于汪二麻木、消极的态度,最值得同情的是女主角汪大嫂子。

汪大嫂子在汪大哥死后一年,与汪二有了私情,并且胎儿都有四个月了。这种时候,但凡有担当的男人,就应该为了孩子和女人打算,主动筹划拜堂和傧相的事情。

但汪二明显是个懦弱、麻木的男人。买个黄表和香,忘记了蜡烛;当汪大嫂子提议买炮仗、糊红窗纸时,他欲盖弥彰,怕丑,怕被别人知道。村民会不知道么?孩子十月怀胎总有一朝分娩,能瞒得住吗?然后汪二对自己的父亲也缺乏一种准确的判断,遇事无主见,逃避责任,缺乏担当。所以去请田大娘牵亲的事情,最后只好落到了怀孕四个月的汪大嫂身上。

对一个女人来说,这是相当羞耻的事情。不管双方当初是为生活所迫还是欲望驱使,汪大嫂子是比男人更感难堪的心境。只看她在深夜找到田大娘时的欲言又止,哽咽出声,就知道她的心里多么无助,多么为难。在善良的田大娘陪同下,才有胆量去找赵二嫂。

然而汪大嫂子又是比男人更加坚韧的心性。当几个女人结伴,打着微弱的灯笼,半夜三更在路上为了一场不好见人的仪式奔忙,足见她敢于面对现实的勇气。路上的阴森、凄惨、恐怖、鬼魅的环境描写,不仅仅是对黑夜自然环境的实写,也是对封建礼教、宗法制度对女性压迫的虚写。表达了作者对农民苦难命运的同情,以及对百姓黑暗生活现实的悲愤。

这深夜的静寂的帷幕,将大地紧紧地包围着,人们都酣卧在梦乡里,谁也不知道大地上有这么两个女人,依着这小小的灯笼的微光,在这漆黑的帷幕中走动。
她们三个一起在这黑的路上缓缓走着了,灯笼残烛的微光,更加黯弱。柳条迎着夜风摇摆,荻柴沙沙地响,好像幽灵出现在黑夜中的一种阴森的可怕,顿时使这三个女人不禁地感觉着恐怖的侵袭。汪大嫂更是胆小,几乎全身战栗得要叫起来了。

汪大嫂子恐怖的感觉,应是比另外两位更强烈的。在她的心里,早已将感情的、礼法的枷锁层层地套在自己身上了。在她的潜意识里,早早已给自己定了罪了。要不然本该在白日举行的拜堂仪式,也不能放在半夜;要不然也不会在悄悄求助田大娘时羞愧得泣不成声。

汪二那么穷。买黄表和香来下书子,居然还要靠典当冬衣。汪大嫂子都已经要到拜堂的当晚了,才把拜堂要穿的黑布鞋鞋面上好,并没有多余的一双布鞋备着。然而汪二的父亲却是不管不顾,要钱坐酒馆坐茶馆,拌豆腐做下酒菜的。不能说穷是一种罪,但是人太穷了,一切都是将就,一切都慢慢趋于麻木地忍受。尤其在汪二的心里描写时,汪二称已经怀有四个月的自己孩子即将嫁给自己的妻子为“嫂子”,而不是妻子、媳妇等称呼。这样的一个细节,暴露出汪二在内心其实并没有把汪大嫂真正地当成是自己的老婆,那么在男人自己心中,这深夜拜堂成亲,就更可以看出是一种将就,为了生存而敷衍,在贫苦条件下被生活所逼做出的选择。

作者像放映电影,连续的镜头重现那个黄昏到清晨的十来个小时。他仅凭语言和动作描写来刻画人物形象,反应角色的心理情志,渲染出一种凄婉悲凉的气氛。当拜堂这样的喜事放在深夜,并且还要避开村民和父亲(仪式原本就为了公之于众),于是在诡异中透出深深的悲剧意味,形成强烈反差。当要求新人给去世一年的阴间的哥哥磕头时,无论是汪大嫂曾有的夫妻情,还是汪二割舍不掉的兄弟情,都被狠狠地刺痛了。拜堂本来是一个欢快的事情,结果变得无比凄惨和惶惑。这样的场景,仿佛在沉郁冷寂的格调中,划过一道撕裂天幕的闪电;再细细一品,又像一波波压榨般疼痛使女人哭不成声的泪涌。

要说台静农的笔力神妙,不只是写出特定时代背景下村民的愚昧、麻木和忍耐,其点睛之处,还在于他写出了村民在贫苦磨难中挣扎之时,却依然坚韧顽强地追求幸福的生活的愿念。

那汪二典当了过冬的蓝布夹小袄买香烛黄表;拜堂前把供桌也要检得干干净净。汪二没有当新郎的婚服,只能戴一顶过年的洋缎小帽,帽上小红结等等聊表喜庆。而田大娘和赵二嫂来时就郑重地换了衣裳。汪大嫂拜堂前,脚上穿的是白孝鞋,赶紧要换成黑鞋。没有拜堂的红毡子,就用床上一张破席子取代。在汪大嫂子房里,赵二嫂和田大娘郑重地提出,扎头绳也要换大红的,要是有花,哈要戴几朵。她俩在房里帮着汪大嫂子打扮。这些富有特色的细节刻画,揭示了小说的主题思想,这半夜拜堂虽然是尴尬的仪式,这贫穷家境虽然处处显出物质匮乏窘迫,然而这磕头拜堂的仪式,和对未来生活的期许必定是严肃的、虔诚的。

结婚拜堂,原本是乡村生活的常见仪式,是一种生活的常态;半夜拜堂,却是拜堂仪式的一种极端状态;而这一极端状态,又是寡嫂怀着孕和小叔子结婚的现实造成的。环环相扣的逻辑,使得情节发展毫不突兀。这有悖伦理的尬婚,终于被善良热心的田大娘和赵二嫂子抚平的皱褶,顺利地完成了。

这样扭曲的心理状态,这场委曲求全的半夜拜堂,是汪大嫂子给自己、也是给腹中的胎儿的一个交待:毕竟哈要过日子的。

作者描写旧时候贫苦的村民们惨淡凄楚的生存状态,揭示了他们压抑苦痛的内心世界,但又现出一丝光明来,这一丝光明就是求生的意志,以及不屈服于命运的苦苦挣扎。

不管茶余饭后的老少爷们怎么议论,不管半夜的拜堂仪式多么难堪,女人们完成这一切的目的,就如她们反复强调的:“总得图个吉利,将来哈要过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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