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我爱上一个叫桃花的女人。
她遇见安瑾的那天,有阳光。她坐在咖啡馆橱窗的位置,读博尔赫斯。抬头的时候,从橱窗的倒影里看见旁边的她,一直望向她。她转过头。安瑾笑着对她说,我第一次遇见桃花的时候,她也坐在这个位置。但是她不读博尔赫斯,她读村上春树。
她合上书,开始看着眼前的这个女人,喝咖啡。
那一天,她坐在你坐的那个位置。自我坐下起,她就一直盯着我看,看的我浑身不自在。那天,我读村上春树,《国境以南,太阳以西》。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张纸条被一只纤细的手缓缓地推到了我眼前。木浆色的餐巾纸,清秀的字体.“陪我看电影,半个小时后开场”。我扭头看她。对,我不认识她。我看见她左边脸眼尾处的痣。停了几秒钟,我合上手里的书,对她说,好。日光斑驳,她看着我笑。
她选了第三排中间的位置。我从来没坐过这么靠前的位置。她说,我看电影从来都只坐第三排。我问她为什么。她笑答,因为孤独。我哈哈大笑,她便跟着我笑。那天,电影院里放《至爱梵高》。我对梵高并不了解。看到一半我就睡着了,电影结束的时候我靠在她的肩头,她用手摸我的脸,问,无聊吧,看你睡得这般香甜。我揉着惺忪的睡眼,点头。走出电影院,她说,看完电影想给自己一枪。她用手比出枪的样子,顶在脑袋上。可惜,我没有枪。我笑,不作答。那一刻我想,怎么会有她这么奇怪的女孩。
走到一个十字路口,她忽然拉着我的手,看着我的眼睛,说,我想跟你上床。她的眼睛,一尘不染。我尴尬,不知所措,甩开她的手,背对着她。我说,我不是同性恋。那怎么了,你之所以不是,是因为你还没有遇见我。我不知道她从何而来的自信,但是她就是那么自信。她说,那是因为你还没有遇见我。她说,我心向阳,如火,如燃烧的向日葵。她说,我叫桃花。她说,我喜欢你。红灯变绿,她跑到路对面,对我招手,说,我们还会再见的。然后,一辆公交车驶过。不见她的身影。
那是我第一次遇见桃花。她二十一岁,我二十八岁。
安瑾说话的时候,眼睛望着前方。她拿起放在旁边的手包,起身准备起身离开。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忽然停下,转过身,你叫什么名字。吴倾。你好,吴倾,我是安瑾。我们还会再见的。她推开门,离去。
遇见安瑾那一年,她二十四岁,她三十岁。
接下来的一个月内,她都没有在咖啡馆见过安瑾。她第二次见她,在下班的路上。晚上十一点,她看见安瑾从路边的酒吧出来,喝的大醉,走路东倒西歪。她身边有个陌生男人,试图搀扶她,却被多次推开。她把车停在路边,走到她面前,从男子手中抢过她。唉唉唉,你谁啊。陌生男子一脸嫌弃。她冷笑一声,你谁啊。我···我是她男朋友。她哈哈大笑。男朋友?我是她女朋友,我怎么不知道她还有个男朋友。滚。她厉声呵斥。男子看着眼前的女人,表情复杂。
她把安瑾扶上车,系好安全带。酒气逼人。她说,安瑾,何必如此。她侧头看她,说,吴倾,你知道吗,每次都是我给桃花系安全带。她就那么调皮。她就像个孩子,她不知道怎么照顾自己。你说,没有我在,她还记不记得坐车要系安全带?她轻拂她的脸,发现她眼角有泪。
她带她回家,她吐得满地都是。那晚,她躺在她的床上,一直在喊那个名字。
桃花,桃花。
第二天,她起床的时候,安瑾已经离开了。她在床头发现她落下的一只耳环。
她还是照常在固定的时间,固定的位置等安瑾。她从来不去刻意寻她,她知道,她想出现的时候,就会出现。只是,桃花的故事还没讲完。
她第三次见到安瑾,是在三个月后。那个时候,她在读村上春树,《国境以南,太阳以西》。她推门进来,坐在旁边的位置。好久不见,吴倾。她笑着跟她打招呼。好久不见。安瑾剪了短发。左耳带了一只耳环。
我从来不觉得桃花是个美人。她不化妆,肤色暗沉。走在人群中,不会有多余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但是,我爱她,因为她是桃花,因为我遇见了她。她说,你注定要爱我,别问我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知道。她说这话的时候,痞气十足。
安瑾讲到桃花的时候,脸上是那种无法形容的迷醉。
我第二次见到桃花的时候,是半年过后。她剪了短发。像我这样。那天,阳光很好,她突然跳到我面前,说,安瑾,好久不见,你有没有想我。她笑起来的时候,像个十几岁的孩子。我就那么看着站在我面前的桃花,看了许久,不说话。她就那么站着,在阳光下,对着我笑。那个时候,我竟然觉得愤怒。我一把揪住她的耳朵,把她揪到我身边。你说的再见,竟然是这么久。她笑着拍打着我的手,说安瑾,疼,疼,快松开。我松开手,连忙给她揉耳朵。我怎么舍得对她用力。她看着我放声大笑。我看着她,笑出了泪。我揉着她的头发,说,桃花,你可知道,我很想你。桃花硬生生按着我的头,把我拉到她的怀里。她说,我知道,所以我来了,我来睡你,安瑾。小流氓一样的桃花。我像个孩子一样靠在她的怀里。而本来,她才该是孩子的角色。吴倾,你知道吗,桃花她,把我变成了一个孩子。桃花,就是我的生命。
她教我抽烟。我说,我想长命百岁。呸,我也想长命百岁,但是这个我们说了不算。她把烟递到我的嘴边,我深吸一口,却被呛的咳嗽。她笑我。那是我第一次抽烟,我不记得那是什么味道,因为我只尝到了桃花嘴唇的味道。巧克力的味道。有些苦涩,却让人着迷。她说,抽烟是一种习惯,就像爱一个人也会慢慢成为一种习惯。你会慢慢习惯她的身体,习惯她的温度,习惯她抚摸的方式。直到有一天,你对她上了瘾,再也戒不掉。就像离开桃花以后,我开始抽烟,并且上瘾。猝不及防。
桃花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喜欢在纸巾上写字的人。她说,在柔软的材质上写字,需要格外小心翼翼,就像人的肉体。她说,安瑾,你就像是那张纸巾,我就是那支笔。我稍微用力,就可以穿透你,所以,我是个极其温柔的人,因为我不愿伤你一分一毫,因为我要小心翼翼的爱你。她说这话的时候,眼底是深不见底的忧郁。我不喜欢那样的桃花,因为我看不透她。吴倾,很多东西,就摆在我们面前,但是我们却无从了解。比如天空,比如树木,比如我,比如你。桃花是我倾尽一生想了解却都无法了解的存在。即使她把心掏出来摆在我面前,我依旧看不懂她。所有生命都是如此。
桃花从来都不是个温柔的人。你想象不到她有多暴烈。
那晚,在29层的酒店房间内,桃花对着落地窗脱衣服。那一天是满月。她背对我,一件一件褪去身上的衣物。她很瘦,身体清冷。没有灯光,月光洒在她少女般的肉体上。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一个女人的裸体。我不知道,一个女人的身体可以这么美。柔和,妖媚,神秘,撩人。她说,安瑾,我跳舞给你看好不好?我说,好。我从来不知道桃花会跳舞,还跳的那么好看。她似乎天生就是个舞者。她的身体极柔,极软。那一刻,我觉得她就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女子,根本不属于这个世界。她跳的满头大汗,走到我面前。透过月光,我看见她眼角的痣。她不说话,开始解去我身上的衣服。她说,安瑾,我要让你忘不了我。我怎么可能会忘了她,我怎么会舍得忘掉她。她是我的生命。
她拉着我到浴室,让我跟她一起洗澡。她躺在浴缸里,拉着我的手,我跳进水里,躺在她旁边。她拉过我的手,枕在我的手臂上,短发湿透。她的手在我的胸前滑动。她说,安瑾,你的胸真好看,比我的大好多。她摸着自己尚未发育完全的乳房,一脸不开心。我搂着她瘦小的身体。桃花,你还是个女孩,你的身体比我好看得多。安瑾,有一天,我是不是也会变得和你一样大,变成一个真正的女人。我对她笑,不知如何回答。我不想让桃花长大,更加不想让她变得和我一样。我不想让她变成一个女人。
我不喜欢赤裸在别人面前,结婚七年,他从来没有跟我一起洗过澡。但是,我渴望与桃花的赤裸相见,用生命最初的状态。
不知道在水里泡了多久,我抱着桃花,不说话,就那么躺着。温热的水,让人昏昏欲睡。然后,她翻过身,把我按在水里,吻我。窒息,缺氧。血腥。露出水面,嘴角生疼。她把我的嘴唇咬出了血。她用舌头舔去我嘴角的血迹。我捏着她的脸,你属狗的呀,爱咬人。她傻笑,对我撒娇。嘿嘿,我属蛇,被我咬一口,无药可救。
她说的对,她有毒,我中了她的毒,无药可救。她的身体对我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像戒不掉的瘾。我对着镜子给她擦头发,她说,安瑾,你就这么一直照顾我好不好。我说,好。她很开心。她会从背后抱住我,双手握住我的胸,嘴唇在我的脖子和后背上游弋。她会咬住我的肩头,在上面留下深深的牙齿印。她会在我快要高潮的时候掐住我的喉咙,然后猛然松开。她吻我的时候,基本上都是在用牙齿咬。她会经常把我的嘴唇咬出血。她说,安瑾,我喜欢看你嘴角带血的模样。她说,安瑾,我爱你,像爱生命。
桃花每次跟我做完爱,都会坐在落地窗前望着窗外,安静地抽烟,我就躺在床上那么看着她。我永远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看向的地方,是远方,还是黑暗,我一无所知。
在黑夜里,桃花就是一团火。她会不断的要我,从来不觉得厌烦。她说,安瑾,如果非让我选择一种死法,我会选择性窒息。就像我扼住你的喉咙那样,我想死在你手里。她说,我叫桃花,但是我喜欢向日葵。在你真正遇到之前,你从来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她说,安瑾,你是我的第一个女人,也是最后一个。
情人节那天,她送给我一束桃花。我不知道那个季节,她从哪里找来那么一束桃花。她说要给我画像,我光着身子躺了四个小时,她却画了一幅桃花送给我。
遇见桃花以后,那个我曾经深爱的男人,我竟然开始厌恶他的触碰。
桃花离开的那天晚上,她说,我不叫桃花。看见你的第一眼,你在阳光下看书,像桃花。于是我告诉你,我叫桃花。
桃花说,你唤醒了我的肉欲,唤醒了我的灵魂。
桃花说,你是女人,我也是女人,但是我爱你,前所未有的爱,就像梵高爱枪声。
桃花说,我终其一生都在寻找爱,寻找安稳。安瑾,你就是我的安稳。
从摆脱生命得到安稳。桃花,桃花。
吴倾,如果你见过那个叫桃花的女人,你一定会爱上她。她不漂亮,但是我知道,你会爱上她。她是毒药,弥漫在空气中,你无法选择,你只能爱她,且戒无可戒。
美人在骨。桃花就是那种女人。
向日葵,梵高,对自己开一枪。
日光斑驳,满心皆是缝隙。
那天,我对她说,桃花,你眼角的痣很好看。她说,安瑾,你以后的生命里,会时不时地想起,我遇到过一个像桃花一样热烈的女人。她的左眼眉尾处,有一颗痣。她叫桃花。
在我对桃花爱上瘾的时候,她却再也没有出现过。
她抽出一支烟,点燃,递到她嘴边。她摆手,我不抽烟。安瑾嘴角露出一丝邪笑,怎么,惜命啊。她开始吞云吐雾。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她看到安瑾口中的桃花。
你落了这个。她从包里拿出那只耳环。
我找了很久,原来在你这。我以为丢了。她接过耳环,戴在耳朵上。桃花形状的耳环。
吴倾,我记得有一次我去算命,那个人说我命犯桃花。
那天,在酒店29层的房间里,三十岁的安瑾,全身赤裸,坐在诺大的落地窗前,抽烟,喝酒,不说话。夜里,她听她一直叫桃花的名字。她说,桃花,桃花,你还欠我一场梦。
那天,安瑾离开的时候,突然上前吻她,将她的嘴角咬出了血。
她说,吴倾,不再见。
几天后,她收到安瑾寄给她的快递。那是桃花画给安瑾的画。血红色的桃花。红的耀眼。她觉得那不是红色颜料,那是血。
安瑾,哪里有什么桃花。
安瑾,你的右眼眉尾处有一颗痣,你笑起来的时候痞气十足,你吻我的时候,暴烈血腥,你跳舞的时候,落寞撩人。你剪短发,你戴桃花耳环,你读村上春树,《国境以南,太阳以西》。
安瑾,没有桃花。
何必如此。
那天,我在咖啡馆遇见一个人,一直在讲一个叫桃花的女人。
她说,我爱她成瘾。
一夜叶落,一夜花谢。
桃花,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