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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天刚麻麻亮,瓦棚和鸡舍还被一层银灰的纱布笼在里面,细妹子就穿衣下炕走出了院子。她先去廊檐下的木橛子上够下扁担,再去水瓮旁捞起两只水筲,然后轻轻拨开门闩走去外面。自打来了这个家,她时刻记着阿大的话:去了不能偷懒,腿脚要勤快多做活少说话,人家才能把你当家人对待。这一年里,细妹子一直谨记这些,才在这个家站稳了脚。
初春的凌晨还带有几分寒意。风扯着光秃秃的树干哗啦哗啦响。远处的巷口隐约传来几声不情愿的狗吠。细妹子脚踩薄霜,挑着两担水筲顺着不太宽阔的土路一直向前,瘦小的肩头上压着一条细而长的扁担。平时,这类扁担只有在村里的壮劳力肩头才能看到,可细妹子却用它挑了整整一年零四个月的水。
走到院门口,见大门敞开着。陈老栋已经起了,正圪蹴在自家土屋的墙基旁抽土烟。老栋的婆姨尖着嗓儿咕咕咕地唤鸡,左手握瓢,右手正抓着一把苞谷粒往鸡舍里撒。细妹子小心地把右脚跨进门槛,一只小手抓紧水筲上摆动的铁环,另一只手扶了扶肩头的扁担。看着她步子轻盈地挑着水径直迈进院子,老栋的眼角漾起一抹难以察觉的笑意。这个细妹子,而今做活儿越来越顺手了。她甩着一根粗又密的麻花辫,尖尖的额头已经往宽里长。细长的身体上吊着又瘦又短的衣裤,一副极不和谐的模样。老栋看到这些心里多少有些感叹。女娃娃虽然来了家每天都不得闲,撂了锄头拾扁担,可这身体却像瓜地里的野草压不住地往疯了长。老栋的婆姨看着细妹子的脊梁发呆,眼睛落在细妹子腰下撅起的两只圆鼓鼓的屁股蛋上,又飘到那悄悄撑起的胸口。如今,这女子的轮廓是越来越秀美了。胸大臀圆,这样的女子将来才能生出男娃子。老栋媳妇瞅着这些,心疼着的那些被细妹子吃掉的一年多的口粮,像是得到补偿,心口感觉舒坦了不少。
细妹子把两筲水哗啦倒进水瓮,还没来得及擦一把额上的汗珠,廈房内就传来一声呼叫。
“细妹子!我要撒尿。细妹子你哪去了,就要憋不住了!”细妹子赶紧撂下扁担,诶了一声就往廈房跑,走到门口,还不忘摸起晾在墙墙根儿的尿盂。细妹子走到炕沿,一边服侍言儿撒尿一边细声说道:以后不能喊名字,我是你姐,都和你说过好几遍了。言儿撒完尿,兜着屁股蛋就往被窝里钻。他斜睨着细妹子冲她扮了个鬼脸:“我没有姐,你就是细妹子嘛!”
“细妹子,出来做饭喽!”外头有人喊。“诶!就来了!”细妹子去水盆里搓了一把脸,两手抹掉水珠子就往外面跑。喊她的是言儿妈,老栋的婆姨,也是被细妹子当成婆婆的人。可婆婆不让细妹子这样喊,却让她喊自己姨,喊老栋叔。喊什么倒无所谓,反正细妹子老早就在心里认定,言儿将来是自己的小男人,他们两口子则是屋里的公与婆。
吃了早饭,细妹子背上书包牵着陈秀言走上了通往学堂的土路。陈秀言九岁,读小学二年级,每次送他去上学细妹子心里都很高兴。她在她那个陕北老家,身下有弟弟也有妹妹。作为穷苦农家的老大,实在不是一件幸福的事儿。活儿没少干,还要帮着父母带娃。因孩子多,家里日子越发穷苦,她只读了三年小学就辍学在家帮妈妈带弟妹,等到大妹妹也能带娃了,她则跟着父母的身后去地里干活儿。后来,弟弟妹妹像一窝小狼崽逐渐长大,吃饭穿衣都要用钱,于是,阿大那被风雪吹弯的眉头,又拧巴在了一起。
那天,大和妈商量,要把她送走,家里也能减少一张吃饭的嘴。尽管细妹子哭过闹过,还拿绝食做威胁,但她还是被一个远房亲戚从遥远的陕北带到了一眼望不到边的平原地区陈老栋的家中。如今,每当她替言儿背着书包送他去学校,心中总会漾起一种难以名状的情愫。她总会想起,自己和伙伴儿一起奔波在去学堂山路上的情形。这一年里无论刮风下雨,只要天上 不下刀子不刮十八级台风,她都要亲自将小男人送去学校。她相信人只要勤奋好学,学到新知识,这日子就会好起来。
陈秀言,你都这么大一个人了,还要你的小媳妇送你去学校,羞羞羞!几个大一点的孩子背着书包几步撵上了细妹子。跑到他们前头又扭过头发出爽朗的笑声。她不是我媳妇儿。陈秀言恼羞成怒,抄起路旁的石头子儿扔了出去。
小媳妇背书包,小男人追着后面跑,你说害臊不害臊!
看着石头子儿落在身边,孩子们非但不恼,还随口编出一首脍炙人口的儿歌。欢快的歌声裹挟着童音的清脆和欢愉,像骡马脖颈上的铜铃,叮叮当当追着细妹子他们走了一路。
02
细妹子每天要做的事儿,像水渠里的游鱼数都数不清。把小男人送去学校后,她先拐着篓子去坡上把牛草割回家,然后拎上木桶,抓起一头绑着细木杆的笊篱,去水塘里捞浮漂草。村里的两口池塘上,生着一层厚厚的浮漂草,这也给农户家里饲养的鸡鸭提供了美食。每天,去池塘捞浮漂草的人络绎不绝,细妹子总是赶在她们之前到了池塘口。去的次数多了,和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也混熟了。
“细妹子,听说陕北民歌很中听,你给俺们唱一个呗!”细妹子小脸涨得通红,慢吞吞地把笊篱里的浮漂草磕进木桶。她看到大家眼巴巴地望着她有些不忍心拒绝。提起陕北,这一年来背井离乡的孤独和凄苦,又涌上了细妹子心头。她擦了把额头的汗珠,嗓音跟着颤动起来。
山高水长两茫茫,踮起那脚尖尖瞭望远方。
问天问地我喊故乡,心上的人可知我忧伤……
一曲陕北民歌唱下来,听它的人儿仿佛被悠扬的歌声带入了大陕北,而细妹子却唱得两眼通红,香腮浸满泪花儿。“细妹子,你唱得太好听了!”一个瘦巴巴的小妮儿上前拉了拉细妹子的衣角,伸出小手轻轻替她拭去唇边的泪水。其他人也向细妹子投去同情与赞赏的目光。因为一首民歌,使得本就不太大的村庄,都知晓了细妹子的存在,而且来自遥远的大西北。别看女娃娃年纪尚小,却有吃苦受累的资本。
家乡的歌,像一剂能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使得那些堵在心底的不快,及对家乡对亲人的思念,似乎一下子被治愈了,她干起活来劲头也足了。可婆婆看细妹子的眼神却突然凶戾起来。
细妹子,去掏茅坑;细妹子,去把牛栏铲了;细妹子,炕窝里的鞋子脏了,拿去渠里洗洗;细妹子,今日要拾柴了……细妹子像同一头被遮上眼睛拉磨的毛驴,被一声声自带威严的话驱使着向前,从此在这个家里越发不得安生。
“我养只鸡还指望着它生蛋呢!天下哪有白养个人的道理。这人啊就是不能吃得太饱,省得撑大了像头驴子四处叫唤,外人不知还以为我虐待了它!”这样的话,尽管细妹子听得耳朵都磨出了茧子,但又不得不听。她知晓原因出自那首歌上。婆婆一定是在责怪自己那天哭得恸动,使得她觉得在村里人跟前失了面子。那一句句藏在背后的小声嘀咕:人家还是一个孩子呢,却被她整天当驴使唤。更像扎进老栋老婆耳眼儿的一根刺。
这天,把婆婆指使的事儿都干完后,细妹子前脚进了自己的屋内,婆婆后脚就阴着脸端着线笸箩走了进来。细妹子正坐在炕沿翻看小男人用过的课本。听到门响,她赶紧把课本往炕席里掖,但还是晚了一步。
婆婆掀开炕席一把将课本扯了出来。两手一用力书立马被撕成两半,弃在地上用两只肮脏的大脚去踩。“这东西是你该碰的吗?你个贱女子看啥书?你信不信我这就将你送回去。”一听婆婆要将自己送回家乡,细妹子害怕了。她跳下炕,两只手死揪着老栋媳妇的衣襟哀求着:“姨,俺错了,俺以后再也不看书了,求你别把俺送回去。”老栋媳妇抿着唇把头往高了耸,两只肩胛骨刻意地往后翻仰,整个人越发高傲起来。虽然细妹子做梦都想回家,但回家代表着家里又多了一张吃饭的嘴。爹身上的担子已经够重了,她不想给他的肩头又添力量。但细妹子想读书的念头一直在,就在这几日,她才好说歹说才让小男人答应了晚上教她识字。
撕烂的课本被收进炉膛做了火引子。细妹子守在炉前,看着它们变成一只只黑色的蝴蝶在火光里飞舞,一种说不出的忧伤积于心头。
03
但细妹子没有放弃读书认字。白天不能学,晚上,她等家里人都睡熟了,就借着油灯微弱的光,一笔一划在废纸上写下一个个不太懂的生字。除了学字,她还去学习算数。十根手指不够用,她就去数洗净的脚指头。偷学了一段日子,字认得多了,还学会了一些算数题。但对知识的渴求,并没有让细妹子挑灯夜读的决心往疯了长。因为老栋的婆姨,会每天来往她住的廈屋,用一根细麦秆测量油灯里的煤油有没有超出用量。幸好细妹子之前留了心眼,没有熬到太晚,油灯也没被老婆子查出端倪。
岁月流淌,小男人和她的身高,就像秋日被雨水浇灌的庄稼,一日日见长。小男人个子已经蹿出一头,那位小小的男子汉,很排斥上学路上,她追着他的屁股后面跑。起初,细妹子并没把这事儿放心上,每天清晨吃了饭,照旧抢过书包背在肩头拖着他就往外走。可这一次,小男人被惹恼了:“细妹子,你太让人瞧不起了。你能不能不要整天围着我转。我是个活生生的人需要自由。自由你懂吗?”说罢抢回书包甩上肩头,回过身冲她做了一个恶狠狠的警告。
第二天一早,细妹子看着小男人背着书包,和一群孩子打打闹闹,踩着铺满一路金色的阳光逐渐远去,心里感到空落落得难受。她坐在路牙子旁的坚石上,初来乍到时的孤独和无助又裹挟而来。但这种孤寂,很快就被忙碌冲散。遇到婆婆身子懒,她也会往细妹子手里塞一张毛票,让她去代销店把交代的酱和醋买回家。每每那时,细妹子像得了号令小跑着去又小跑着回,带回的东西不仅一样不缺,找回的零票也从没出过差错。于是,老婆子又萌生出更大胆的想法,让细妹子拐着攒满鸡蛋的篓子去镇上售卖。婆婆这一想法,并非一时脑壳发热,她对细妹子的防备心一直还在。只是碍于她裹紧的小脚一旦走了远路,就会被来回二十几里的路折腾得个半死。
“姨,你真放心俺一个人去镇上卖鸡蛋?”细妹子把两只泡红的小手从洗衣盆里缩回来,朝地上甩了甩,局促地站在老栋媳妇面前,生怕耳朵把话听叉了。
“咱可事先讲明白了,如果路上把这四十只鸡蛋给磕了碰了,或者摔成蛋泥,你就等着回家挨皮鞭吧!至于吃饭穿衣,以后就甭想了!”老栋媳妇虎着脸牙齿嚼得咯嘣响,把话使劲儿往狠里讲,丝毫没有玩笑的意思。她的表现,让细妹子刚刚舒展的眉头,又皱起来。四十个鸡蛋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这是很多日子才攒下的。如今日子还不富裕,虽然村里人都养鸡,但舍得吃鸡蛋的人家却寥寥无几。他们和老栋家一样,把攒好的鸡蛋,都卖掉换成家里必不可缺的盐巴,酱油醋和布料。在这个家里,就连最有资格吃鸡蛋的陈秀言和老栋,一个礼拜也才捞着吃一枚蛋子。老栋媳妇偷没偷吃细妹子不知,反正她自打进了这个家门,一次也没吃过。四十枚鸡蛋换的钱,等于全家几个月的开销啊!细妹子突然感觉这一趟出行意义重大。那一篮子鸡蛋挽在胳膊腕,如同将一家人的生杀大权握在手心里。
04
去镇上卖鸡蛋那天,细妹子比往日起得更早。她先把瓮里挑满水,又把一家人的饭做了。趁着柴草还在灶膛里噼里啪啦响,她又去剁菜拌了鸡食撒进凹槽里。公婆和小男人去炕桌上吃饭,她则站在灶台旁随便扒拉几口。搁下碗筷,急忙挎上遮着布帘的一篓子鸡蛋出了门。
门外,已经有三三两两的妇女挎着篮往镇上走。细妹子自觉地加入她们的队列中去。妇女们一边走一边聊,嘻嘻哈哈的笑声洒落在僻静的乡间小路上。细妹子不敢与她们并排着向前,她怕她们的拳头或者胳膊肘一不小心撞上她的篓子,万一碰坏了鸡蛋,如何跟家里交代?但她又不得不紧追着她们的步伐。细妹子没去过镇上,该走哪条路她不知,唯一的办法就是跟着她们走。这一路,细妹子走得并不畅快,甚至有些扭扭捏捏放不开手脚。篮内的鸡蛋像闺中的小姐,身子娇娇弱弱一点暴力都承受不了。细妹子平时粗手粗脚活动惯了,服侍它们真有些力不从心。好在,她的视线除了贴在它们身上,还要去追着那群形骸放荡的妇女。走走停停,一篓子鸡蛋在两只胳膊上换来换去的工夫,泊里镇终于映入眼帘了。
到了镇上,妇女们作鸟兽散,很快淹没在人海之中。她们走了,细妹子反倒自在起来。她挎着篓来到一处卖杂耍的摊铺旁,看清旁边正有空位就挤了进去。把篓子放稳掀了帘布,一个个粉红色的蛋子立即瞪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四周。它们身子滚圆,身上干干爽爽看不到一丁点的鸡屎。虽然,细妹子平时对婆婆的独断专行和不通情理多少有些意见,但看到她摆弄出的鸡蛋这么洁净,还是对她起了一丝敬意。要知道,来镇上买鸡蛋的人,除了老师便是国家干部,再不济也是手持粮票的公家人。这些人有着共同的洁癖,爱干净,见不得一丝污垢,哪怕明知道鸡蛋是鸡从屁股里挤出来的,也见不得它们被鸡粪污染。
细妹子手扶着鸡蛋篮子,刚找了一块方砖把屁股搁上去,一个干部模样的男人就朝她走了过来。男人鼻梁上架着一副厚眼镜,穿着黑灰色缝着四个口袋的中山装,整个人看上去文绉绉的。跟在他旁边的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也穿着整齐,身上的衣服没有一丝皱巴。
“看看,这就是母鸡蛋。”眼镜男人手指细妹子篮中的鸡蛋对那少年说。那少年看到卖鸡蛋的是一位长辫子大眼睛的小姑娘,脸唰地红了。细妹子看着他想笑,并非因为他脸红的缘故,而是因为那个像是他父亲的男人一番介绍语。鸡蛋当然是母鸡下的,难不成公鸡也能下蛋?她想笑,但最终还是忍住了。人家是冲着鸡蛋来的还带着孩子,八成是想让娃多学点儿知识。
“你这鸡蛋咋卖的?这鸡蛋可真不赖,个大还挺干净。”中年男人算是个实诚人,看着细妹子的鸡蛋一个劲儿地夸赞,一看这人就没啥心机。
“是哩是哩!瞧这粉红的面皮蛋壳也厚实。只有多吃菜少吃粮食的鸡才下这种蛋子。”细妹子紧追着附上几句。别人卖鸡蛋说起自个儿的蛋子,都会头头是道地夸他们家的鸡平时都是吃苞谷粒加精料。因为吃得好,所以蛋子营养价值高。而细妹子却与她们截然相反。她从小长在农村,跟在妈妈身边时就知晓,这鸡只有不受拘束地四处刨食儿,吃野菜、喝山泉水,蛋才生得放荡。细妹子这一番话,穿中山装的男人听了似乎很满意。他嘴角微扬,轻轻摸索着掌心的红皮儿鸡蛋,那副爱不释手的模样,立马被精明的细妹子捕捉到了。因此,当男人试图和她套近乎以达到议价目的时,细妹子把嘴抿得紧紧使劲地摇头。
“外人都晓得俺家这鸡是散养的,蛋子品质才好。您想要就这个价,不想要也不打紧,可去别处转转。”眼镜男还要说话,却被身旁的少年扯住了衣襟。
“买了吧!你看它们比我妈买回家的那些强一百倍。”细妹子立即向少年投去感激的目光,再看那少年的脸蛋更红了。男人很快拿出自己的篓子,细妹子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将篓里的鸡蛋捡到人家的篮子里,一边捡还一边小声报着数字。
细妹子以市场价最高的价位卖了四十个鸡蛋,是最早完成交易的那个。她把卖鸡蛋的钱小心地揣进贴身的口袋里,然后拎着空篓子往人堆里挤,这瞅瞅那望望,看什么都觉得稀奇。泊里镇真大啊!得有三个陈家沟那么大。大集上卖什么的都有,细妹子虽然没钱买,但仅看着就觉得开了眼界,心里还有种莫名的兴奋。就在她的眼睛略过那些商铺时,看到一家门面的牌匾上写着几个大字《百姓书店》。书店门前没有出地摊的,留出窄窄的过道,显然是店家是怕挡了来店的客人。细妹子脚步不加阻拦地跨了进去,人刚靠近柜台,眼睛就被一排排陈列的书籍给晃到了。有《养羊饲养大全》,有《蔬菜种植技术》,也有《鸡鸭鹅饲养手册》。店里有两位客人正在挑书,细妹子也上前翻看一本《鸡的饲养与疾病防治手册》。书中详细介绍多种鸡发病的病症和防治技术。翻了几页纸,细妹子就喜欢上了这本书。她想起前些时日,婆婆面对着生病的母鸡手足无措的模样,如果当时能按照书上介绍的法子给鸡看病,那两只鸡或许就不会死。细妹子捏着书真想买下来。可她没钱。她的手曾几次伸进内衣摸索着那些钱,可愣是没敢扯出一张。随便花钱,还是用它买书,婆婆知道后一定饶不了她,即便是平时有些偏袒她的老公公,也纵然不会替她说话。细妹子抬头看到另一位顾客掏钱买走了一本书,第一次感觉到了身上没钱的悲哀。她突然在心里萌生一个想法,既然这辈子要离开父母被困这里,她就要去挣钱,要让腰包鼓起来。有了钱,就不会受制于人,才能施展手脚。
05
从镇上回来,细妹子像变了一个人,她比之前更乐于劳动了。她每天早起将一家人的饭菜烧好,然后随着老栋去忙地里的活儿。下了工,公公扛着锄头往家赶,她却像得到自由的泥鳅,偷偷往水渠堤岸两旁一米多高的苇草里钻。进了里面,掏出别在腰间的镰刀,弯腰撅腚就开始割草。陈家沟村南有一条长长的沟渠,贯穿几个村庄,有一汪经年流淌的活水流。因为有了它,使得两岸的庄稼长得肥美。堤岸上唯一不缺的是草,尤其到了雨水充足的时节。水草丰茂,倒映着碧蓝的渠水,似一块儿镶着绿边的大镜子,在阳光下熠熠发光。细妹子最初发现它时,瞬间就被这些腰身细软身姿婀娜,浑身散发着青春气息的生灵给博走眼球。
这些茂草,是大自然赐予世界耀眼的礼物,也是牛羊骡马最含营养的口粮。平时给家里牲畜割草,她都会背着篓子毫不迟疑地跑来这里。细妹子一口气割出一条趟子,这才收了镰刀直起腰来。她用袖口擦了把额头的汗珠,看着一排排苇草像挺着腰杆的士兵,有序地匍匐在堤岸上,内心欢愉极了。太阳,推动着通红的火球,正尽职尽责地将它最炙热的火光洒在鲜草上。经过一个下午的烈日暴晒,细妹子下午收工再来看时,它们已经没有了昨日的精气神儿,耷拉着脑袋躺在堤岸上。细妹子似乎很满意它们的蜕变,她弯腰抓起一把干草放在手里掂了掂,又放在鼻尖闻了闻,嘴角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傍晚时分,细妹子推着一辆堆满干草的架子车,踏进了刘掌柜的饲养场。刘掌柜在陈家沟这一带是有名的车把式。他在南老场自家的自留田里搭了几间小屋,里面饲养着骡马牛羊。养牲畜需要草料,而刘掌柜的瘸腿恰恰限制了他去外头割草。听闻他年轻时,曾经赶着马车给造纸厂送麦秆草,谁料想,上了公路,马受到惊吓毫不客气地将他从车上甩下来,从此落下残疾。当细妹子了解到这些,心情抑制不住地激动。去坡里割草,晾晒干后再卖给刘掌柜,这无疑是一项生钱的门路。只要草的质量好,不愁他不买更不愁卖不出好价钱。但要想晒出上好的草料,并非易事儿。一要天气给力。因为阴天会让草料得不到阳光的烘烤成色变差,湿气也会乘虚而入,使得草料质量大打折扣;二要不偷懒及时收割。阳光灿烂空气微燥,有风的天气更能使草料晒得完美。俗话说:没有金刚钻难揽瓷器活。细妹子胆大心细,也正是摸透这些,才果断地趁着热天去割草晒草。然后将它们以另一种姿态推销出去。
刘掌柜从车上的草个子中抽出一把干草,也放到鼻尖闻一闻,然后又五指收拢握了握,这才冲细妹子抛出一个笑脸。他抬了抬手,示意细妹子将车推进院内。卸了车,他从兜里摸出一张纸票塞给她:“以后再有同质量的干草,我统统接收,尽管送来就是了。”细妹子欢快地诶了一声,身上的疲惫一扫而光,乐滋滋地收好钱推着小车出了院门。之后,细妹子每天跑去收听天气预报,只要收音机里讲最近天气晴朗无雨,有风,她就会充分利用空余时间,争分夺秒地割草晒草直到把草卖出去。那一日,她趁着又被婆婆派去镇上卖鸡蛋的机会,花自己挣来的钱,把那本日思夜想的《鸡的饲养与疾病防治手册》买回了家。
06
细妹子用书中所学的知识,帮老栋老婆治好一只摇头晃尾,眼看着要一命呜呼的芦花鸡。不到一天工夫,这消息就像长了翅膀在小村里传开了。在那个封闭的年代,村里能读书认字的除了娃娃没有几人,更谈不上靠读书获取知识来饲养小鸡。尽管农户们把用省吃俭用攒的钱购回的小鸡仔,像呵护孩子一样宝贝着,但因为不懂疾病预防,鸡得病后更不会救治,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在自个儿面前痛苦地死掉,别提有多心疼了。当听说细妹子懂技术还会给鸡看病,妇女们奔走相告。
很快,就有人找到老栋家里。她们把自个儿带的一小捧花生一把大枣或者咚咚当当的几个核桃,朝老栋破烂的土炕上放。老栋媳妇受宠若惊,眼睛瞪得像铜铃。这个卑微的女人自打嫁给老栋,自打来到陈家沟,因生活所迫变得伶牙俐齿自私自利,外人是沾不走她家一粒米或一把谷糠的。突然一下子被村里人惦记着讨好、送礼,倒让她有些不适应了。但她又极其享受被人巴结的滋味,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株大树,被多数人仰望,那种感觉太爽。女人们东拉西扯,最后把话题扯到鸡身上。见细妹子挑开门帘走进门来,也不忌讳着老栋老婆,直接切入正题。
“细妹子,快跟俺去家里帮俺们瞅瞅那鸡呗!那厮窝在旮旯里正遭罪哩!”说罢,把目光又移到老栋媳妇身上。老栋媳妇挺直老腰轻轻咳嗽一声,立即开口讲话了。
“细妹子,今天家里的活儿不忙,你去帮你大妈看看吧!”老栋媳妇这是应允了,难得今天这样爽快。细妹子去灶间喝了一口水,一边用袖子擦嘴一边跟着妇女出了院子。
跟人去家里一番仔细查看,她摸出去镇上兽医站买回的药丸,拔掉瓶塞倒出两粒给病鸡塞进嘴里,然后嘱咐人家给病鸡单独喂点儿糖水,一日两次。要看紧了不能让鸡脱了水。第二日一大早,细妹子挑着满满一筲水刚走到门口,那妇女就找上门来。一见她的面,笑容即刻爬上了脸颊。
“细妹子!真是神了,俺的那只鸡吃了你的药今早能啄食了,还吃了一小把苞谷粒哩!”妇女喋喋不休说了些感激的话,然后从身上摸出两个通红的蛋子塞到细妹子的裤兜里。那两枚蛋子大概是刚从锅里捞出不久,还带着淡淡的温度。热度漫过布条延伸到细妹子的大腿上,细妹子感觉心里也跟着热乎起来。
细妹子将两个鸡蛋,背着老栋媳妇还给了那户人家,刚迈出她家大门,就被另一位妇人撮住手臂往自个儿家里带。她说她家也有一只不吃不喝精神不济的鸡,听闻细妹子大名,怎么也得让她进家去帮着治治。一个上午,细妹子进东家出西家,很快和妇女们混熟了。细妹子给鸡看病的同时,也有人要她帮着看看家里的牛。一听这话她吓得连连摆手,说自己只学了皮毛知识,给鸡看病都马马虎虎,哪敢给大牲畜看病?往家走的路上,细妹子悄悄在心里思量:攒够了钱,她要去镇子的书店把那本《牛羊养殖和疾病手册》买回家。等她学会了那些知识,自家的牛生了病,也不至于急手挖脚不知该咋办?
那一段时间,细妹子利用午休时间经常去给村里人家的鸡看病,并指导了她们一些饲养要领。当然,全部过程都是免费的。接触下来,大家伙对细妹子的热心服务给予一致好评。但细妹子并没有沉醉在这些美句中,而是从中窃取到新的商机。
有些年纪稍长的老人家里也养鸡,也想把鸡蛋带到镇子上卖掉换点零花钱。但因为他们年老体衰无法走远路,只能托付去售卖鸡蛋的邻居顺便帮着找个买家。最好能跑来家里直接把蛋子带走的那种,他们也免了路上的奔波劳累。但,邻居们去卖鸡蛋时,不是忘了嘱咐,就是说了人家不肯来。你想啊!十几里的远路,一来一去就得二三十里,耽误工夫不说,况且鸡蛋这玩意儿又是易碎品,万一拎着鸡蛋往回走,路上不小心磕了碰了结果得不偿失。细妹子瞅准这点儿,突然起了贩卖鸡蛋的念头。俺何不把他们的鸡蛋收了,再带到镇上卖掉赚取中间差价?她回家把这一想法跟老栋媳妇提了提,只见老栋媳妇身子一颤,老脸像被丝线缩成的荷包吊在那里。
“你想去就去,反正家里没钱给你做本儿。”这些日子,细妹子给她看好了病鸡帮家里挽回经济损失,老栋媳妇对她的态度刚好了几分。这股子热气还未散尽,细妹子就想伸手要钱,这不是蹬鼻子上脸吗?哼!随随便便把俺的钱给了你,俺就不叫老栋媳妇了。
老栋媳妇像被人扼住了咽喉,吃饭时还觍着一张脸。细妹子一看,想从老婆子手里拿钱是指望不上了,可自己兜里那几个卖草钱,给小男人扯了一块布做了一双鞋,加上又买了书,已经花得差不多了。
细妹子又被招呼着给那些老年人的鸡看病,当她说想要帮着他们去卖鸡蛋,话音刚落,一位老妇人掀开门帘去了里间。不大一会儿就拎出半篓子鸡蛋走了出来。她轻轻把篮子推到细妹子面前。
“这钱先不着急给,等你把鸡蛋拿去卖了,再给俺们结算也中!”细妹子一听这话感动坏了,差一点要给老人家跪下了。细妹子有卖蛋的经验,还有几个固定客户。那些人都是相中她家的蛋子蛋壳红模样好,蛋皮也厚实。这样的蛋子往回带不易破损,弄回家也好保存。他们为了长期买到这样好品质的鸡蛋,才愿意开出高价。还扬言,细妹子只要有这样的鸡蛋,都给他们留着。
07
卖鸡蛋的学问大着呢!如果把皮薄和皮厚的放一起售卖,好鸡蛋不仅卖不上好价钱,还会被孬鸡蛋搅了盘。细妹子把红蛋壳挑出来卖给固定客户,再把那些品相次的送去镇上的小饭店。小饭店对鸡蛋品质要求不高,不讲究皮好看不好看,只要新鲜就行,价格跟市场同价。一番操作,她的半篓子鸡蛋比别人多卖了三毛钱。扣掉三毛钱,把剩余的送到农户手里时老太太眉开眼笑。别看人窝在家里不出门,可对鸡蛋行情摸得门儿清。鸡蛋的个数也早已心中有数。当她捧着钱,心里可真是激动坏了。自己不用出门,鸡蛋却卖出了好价钱,这笔账谁都会算,这都是人家细妹子的功劳。老人接过钱,又从中抽出两毛塞给细妹子。
“这是脚步费,别嫌弃少。”细妹子也不推脱,把钱揣进贴身衣兜里。她老早在心里盘算好了,这钱自己不留,要如数交到老栋媳妇手上。
除了下地干活,细妹子也会往镇上跑。一来二去,她再也不是那个腰上没有半两纹银傍身的小丫头了。有了钱,细妹子腰杆也挺直了。得了钱的老栋媳妇,看细妹子的眼神也变柔和了,还主动招呼她去饭桌上吃饭。当然,细妹子得到的恩惠还不止这些。每逢她要外出卖鸡蛋,遇到地里有农活,老栋媳妇也不吆五喝六一个劲儿地催促了,反倒指使着自个儿的男人去下地。
但细妹子很快又不满足于这种销售方式。农户家的鸡蛋五花八门,有些品质委实不济。东西不出手引不来回头客,自然就卖不出好价钱,利润也跟着缩水。那一日,细妹子费劲力气,好不容易出手了一篓子鸡蛋。往回走,只见头顶的天从西南方向飘飘悠悠飞来几朵黑云,风吹着哨子也跟来凑热闹。细妹子走在弯曲的小路上,心里只顾着想如何再寻一条挣钱的路子了,连天气变化也未察觉。不大一会儿,风裹着雨点儿,石头子儿一样敲上了她的脸颊,全身很快被雨水浇透。风越发大了,仿佛要在她面前表演它的霸道和猖狂。
细妹子将篓子搭在头顶拔腿就跑。突然,一道金色的闪电咔嚓一声在头顶炸裂,她脚底一滑摔在地上。水像从破裂的水管子里涌出,顺着头顶浇下来。细妹子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雷雨天气。那明晃晃来无影去无踪的闪电,如同索人性命的鬼魂逼着人无处藏躲。远处的树木、庄稼、道路,已经与雨水连为一体,细妹子吓坏了,坐在泥水里放声大哭。
突然,大雨中伸出一只大手,嵌住她细小的胳膊往自个儿怀里拽。细妹子啊的一声差点吓掉了魂儿。
08
这一年,细妹子十九岁了,她由一个干瘪蜡黄,弱不禁风的小丫头长成了大姑娘。她身材高挑,像一株黑土地里的红高粱,浑身散发着青春的气息。虽然皮肤被烈日烤得黧黑,细长的手指也因常年在泥土地里摸索打滚儿,纹路略显粗糙,但这丝毫不影响美感。她一年到头一身粗衣粗布,凹凸的身体还是悄悄地撑起布料。
这一年的雨季来得早。五月的天像个多愁善感的女子,时不时有泪花儿从天上坠落下来。陈秀言读师专了,除了爹娘,最开心的属细妹子了。小男人不仅读书好人也争气,从众多竞争对手中脱颖而出顺利考取师专,也不枉细妹子背着粮袋辗转一路,给他送了这么多年的口粮。照这样下去,他要成为人们嘴里尊称的“先生”指日可待。但这些开心事儿并没有维持多久,家里就出事儿了。
公公老栋赶着牛车去坡里送粪,越过一道沟渠时,连人带车翻入沟内,车辕断了牛挣脱了缰绳,老栋一条腿却被架子车压在底下昏死过去。人被送去医所救治,却因着医疗条件有限无法实施手术,一条腿再也伸不直了。他就像一座遭受风雨敲打多年的门楼,突然间倒塌,让这个家露出破败的一面。本就不富裕的家庭,越发得穷困不堪。
一个阴雨的午后,陈秀言背着铺盖卷,深一脚浅一脚走回陈家沟。青蛙鼓着腮帮在水渠里鸣叫,蜻蜓抖动着沾满雨水的翅膀忽高忽低在路上飞。小男人蹬着一双黑布鞋,踩着稀巴烂的泥巴一路上走走停停。推开院门,细妹子正骗腿坐在自个屋的炕上纳鞋底,老栋则歪靠在主屋的炕沿上抽旱烟。
“咋这个时候就回了?暑期还没到哩!”细妹子撂了针线赶紧迎上去。陈秀言把铺盖卷甩在炕上,鞋也不脱,整个人斜斜地往炕上倒。他两手捂住脸颊,泪水顺着指缝流到下巴上。
老栋媳妇踢踏着鞋子跟了进来,看到儿子这般情形轻轻把屁股搭上炕沿。
“这书不读也好!如今家里不比从前了,你爸下不了苦力,家里已经没钱供你了。”自打老栋摔了腿一蹶不振,除了抽烟喝酒,对下地做工那档子事儿完全失去兴趣。尽管家里吃糠咽菜,把省下的粮食卖掉换钱送去学校,但还是远远不够。
“哭个啥?你看咱村子那些不读书的人也不是没饿死?以后你就安心跟着细妹子下地干活。老天饿不死瞎家雀!”老栋媳妇话音刚落,小男人哭得更凶了。晚上饭,小男人一口没吃就扎到炕上。看着他把头窝在枕头下颤抖着肩膀,像一只折断了翅膀的孤鹰,细妹子心里一阵难过。天空被云雾笼罩,黑漆漆的夜连一颗星子也看不到。这样的夜晚让人心头感到压抑。等到小男人沉沉睡去,细妹子轻轻掩上房门往正间里走。
“姨,俺想跟你商量个事儿!”老栋媳妇听到门响,披着一件破褂子下了炕。
“如今上头管得不那么严了,俺想将咱的院子稍微改造一下,多养一些鸡。还有那个装柴草的窝棚,俺也想腾出来让俺叔在里面给支一座炕。”
“支炕做啥用?”老栋媳妇虽然有些不解,但还是点头答应了。如今家里已经这个惨景了,她又目不识丁,对细妹子的做法只有无条件信任。这几年,细妹子干的那些事,老栋媳妇在心底里不是没服过,只是嘴上不说罢了。如果这妮子能将家里光景往好里弄,就由她折腾吧!
细妹子第二日就在老栋八间院子里造开了。她也不知用了啥法子,让多日不下炕的老栋拄着拐棍儿出了屋门。她还将小男人拖下炕,责令他给自己打下手。由老栋指挥,小男人搬砖运石块儿,细妹子和泥垒墙吊线坠儿,三个人在院子里忙活开了。到了傍晚,一座简易的鸡舍有了雏形。周围,再用老栋媳妇去沟牙子上砍来的野树苗,扎成了一排篱笆,整个鸡舍有模有样地落成了。
几日来,细妹子家发生的事儿怎会瞒过村里人。大伙一齐涌到老栋家的院子里看热闹。尽管现在,家家户户都靠从鸡屁股里讨点家用,但像细妹子这样一次弄回近百只小鸡却没开先例。问题的关键是,人家细妹子弄回家的不是产蛋的母鸡,而是小公鸡,这事儿更有看头了。老栋家的院子平时搞得乱七八糟,空闲时大家也没觉得太宽阔,一旦被利用起来,才发现这场地真够大的。养个百八十只鸡绰绰有余。大家不禁由羡慕老栋家的房子,转而羡慕起他门里有个心灵手巧,脑子活络的细妹子了。几个妇女看到被安置到新支的土炕上活蹦乱跳的小鸡仔,悄悄问细妹子:怎净捉回些小公鸡?这些公鸡仔吃得多长大了又不会下蛋。可人家细妹子笑而不答,继续忙着手里的活儿。
晚上吃了饭,老栋、老栋媳妇和小男人也追问这个问题。细妹子收敛起笑容对他们说:“小母鸡长大到产蛋需要四个月,时间久收效慢,而小公鸡生长速度快,两三斤就可售卖,见钱快。”陈秀言看看细妹子心里还是有些犯迷。细妹子冲他一笑接着说:“及早将它们养大卖掉换成粮食,你就能回学校读书了。这个暑期,权当你给自己多放了一个月的假。”泪水,在小男人的眼窝里打转儿,他对眼前的小媳妇又多了一分好感。
自打鸡苗进了家门,细妹子更没有闲下来的时候。她去河堤上开垦荒地,在荒地上撒苞谷种,计划着到了秋天给鸡收获更多口粮。老栋和媳妇商量,拿出家里的积蓄,完全由细妹子支配。细妹子外出买苞谷和麸糠,就把给鸡喂食这事托付给老栋媳妇。她还交代隔三个钟头就要给它们喂一顿,每次进鸡舍还要脚踩生石灰进行消毒。还说,只有科学喂养,严格按照防疫制度进行操作,才能确保鸡少得病长得快。这些深奥的东西,尽管老栋和老栋媳妇听得云里雾里,还是去照做了。车把式刘掌柜听说这事儿,为了表示支持和祝贺,指使着家人推来两袋苞谷,还指名道姓说粮食是支援细妹子的。细妹子抬眼一瞅推车的人,有些目瞪口呆。这不是暴雨那天拉自己一把的小伙儿吗?
三个月后,细妹子通过刘掌柜介绍,向几家餐馆出售了一批三斤多重的小公鸡。那些小公鸡别看体重小,却抖动着红色的鸡冠,个个神气活现英姿飒爽。拿到钱的细妹子一颗心怦怦直跳,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兴奋和激动。不,那是一种由劳动所得的快乐和满足。
09
细妹子靠养鸡致富养活了一家人,还把因没钱读书的小男人又送回学校,这个消息经一家报纸挖掘刊发后,在社会上引起强烈反响。一些人开始嫉妒眼红,大家伙说什么的都有。有人说,别看这个陕北妞子瘦弱弱的,鬼精着哩!脑子也不知是咋长的,全是生意经。也有人说,这妞儿是钻了政策空子了,换作半年前,会被当作投机倒把处理了。不管大家说什么,但说归说做归做,临近的几个村庄包括陈家沟在内,很快有人也学细妹子小规模养起了小鸡。但他们仅有热情却缺乏知识经验,饲养过程中很快遇到难题。于是,那些当时话说得最响,唾沫星子贱得最高的人,又不得不厚着脸皮求到细妹子门上。
细妹子对说三道四的人并不放心上。喂好了自家的鸡,爽快地跟着来人去他们家。往回走的路上,她又在心里琢磨上了。如今规模养鸡的人家越来越多,饲养技术的推广未尝不是一条好门路。于是,又一个大胆的念头又在心里悄然萌生。
一个烈日的午后,又逢周末。陈秀言从学校回家了,还带回一个披散着头发穿戴时兴的女孩儿。女孩儿一点儿不认生,自打追着小男人的步子进了门,就东瞅瞅西望望,最后就在鸡棚跟前站下了。人非但没被鸡屎味儿熏趴下,反而扶在栅栏上认真地数起了鸡。这时,细妹子拐着一篓子牛草进了门,她的衣服全被汗水浸透了,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她没想到家里会来人,而且还是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
“你是细妹子?我叫姜婉婷。”女孩看着细妹子落落大方地介绍自己,倒是让半个主人的细妹子有些发窘。她把胳膊从篓子里抽出来,头微微下垂,一绺染了水的头发调皮地滑下额头。冒着银光的镰刀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像一枚烫手山芋被她死死捏在手掌。看细妹子两腮发红,用空出的左手不停去扯自己的上衣。姜婉婷又说:“我在报纸上读过对你的报道,也被你的这种艰难的创业精神所鼓舞。”细妹子慢慢挺直了腰,目光大胆地迎上去正想客气地回答,这没什么,是报纸夸大了。
“听说你还是童养媳。现在是新社会了,这种时代的陋习上面是不允许和认可的 。”细妹子瞬间被惊得两眼发直,上到唇边的话又咽了下去。她紧紧盯着面前的这个说话大胆的漂亮女孩。还没等她为自己辩解,女孩儿的话又追过来:“一进门光顾着跟你聊天忘了介绍我是谁了,我是陈秀言的女朋友……”细妹子的心咯噔一下,就像被一块儿石头坠着一下子没入湖底。寒冷,很快渗透全身。
细妹子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房间。她傻傻地坐在炕沿上,耳朵还回响着姜婉婷的话:我是他的女朋友!这种时代的陋习上面是不允许和认可的……眼泪封锁了细妹子的眼眶,像一串串晶莹剔透的珍珠散落在炕沿上。细妹子突然想家了,想大想娘,想弟弟妹妹们。她觉得自己就像一株浮萍,晃晃悠悠地被水流推动着,不知要漂去何方?
陈秀言有女朋友这事儿,对细妹子来说简直是一个天大的笑话。那俺又是谁?俺离开家乡离开亲人,长途跋涉来这个陌生的家,在这里当牛做马到底图个啥?想着想着,委屈的眼泪又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仅一天工夫,老栋媳妇仿佛一下子变老了。她佝偻着腰趿拉着鞋子再次来到细妹子窗子前,就连平时高高的嗓门儿也受了重挫矮了三分。
“娃,你开开门儿,出来吃口饭吧!那小子被你大狠狠骂过了。你放心,俺和你大就是到死也不会同意他跟那女娃好。我心里的儿媳只有细妹子一个。”尽管老栋媳妇低三下四话说得真诚,可细妹子一点儿不被打动。一想到这些年她为这个家做的一切,被老栋媳妇当奴才使唤,她的心就像被人狠狠揪住,疼痛再次逼来。
第二天,细妹子才从房间里走出来。她没有对着家人大哭大闹,而是面部平静仿佛什么事儿也不曾发生。她隐藏的笑容又慢慢回到脸颊。小男人仅望了她一眼,就把嵌满愧疚的脸埋了下去。细妹子没看他,而是碎步来到正间。老栋依靠墙壁正吸着旱烟,看到女子进来,连忙把烟杆从嘴里拔掉放在炕沿上敲了两下。
“大,我想明白了。做不了您儿媳,我就当您闺女吧!”听过这话,老栋两片厚唇抖了几下,却一个字也没吐出来。老栋媳妇伸出鸡爪一样的大手,紧紧抓住细妹子的胳膊,泪花儿跟着在眼窝里转。
“娃啊!你来这个家受苦了,是俺们一家人对不住你。你今后就是娘的亲闺女!”
就在众人都以为,细妹子会收拾东西重回陕北,而她做出了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决定。她不拖泥带水很快就搬离了老栋的屋子,却没有返回老家。
一个月后,镇子上最显眼的位置新开了一间兽医门诊。噼里啪啦的鞭炮像一声清脆的春雷,在镇子上空炸裂。一个眉眼清秀的女子,头上扎着围巾正在柜台边认真地清扫卫生。等女子把边边角角都清除干净了,这才抬起头巡视着房间。看着收拾一新的墙壁和柜台,她的眼睛像住进了星星,光彩迷人,上帝虽然为她关了一扇门,却又为她开了一扇窗。她觉得上天待她不薄,自己更应该好好活下去。其实,在她心里还埋着一个不为人知的愿望,等她赚了钱将日子过安稳了,要将远在陕北的大和娘,还有弟弟妹妹接来一起住。虽然这些想法还是遥远,但她相信,用不了多久就会实现。
目光从房间转移到门口,落在那个正踩着板凳往门框上挂牌匾的青年身上时,她的脸有煞白渐渐染上一层酡红。
那个风雨交加的午后,又在眼前上演。那节坚挺有力的手臂,那个湿答答却暖意融融的怀抱,仿佛还残留着一丝温热。细妹子冰冷的心慢慢裂开了一道缝儿,金色的阳光顷刻就洒了进来,将她的心照得亮堂堂的。原来生活也可以这样美!细妹子仿佛看到了新生活在向她招手。她转过身用双手捂住眼睛,甜甜的笑容悄悄爬满脸颊。很快,它们又顺着指缝,遍及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