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长得极美，刚过及笄之年，就被父亲做主，嫁给了荣国府的长公子。一袭大红嫁衣的她，眉目如画，顾盼神飞。

    贾家娶妻，向来不论门第家世，只要是才貌相当、品行端庄，就可以风风光光地迎进家门，哪怕是做世袭嫡子的正妻。

    李纨是很有福气的，从小母亲就教导她怎样做一个符合封建审美的贤妻，她没读过太多书，却也能读书断字，她没有参加过上层社会的家宴，却也知书达理、落落大方。虽然她只是一个小官吏的女儿，和家世隆重的王熙凤没发比，但是却极受贾母的喜爱。

    李纨真是可怜，她性情和顺，不争不妒，夫君贾珠与她恩爱无比，不到三年，李纨就怀了身孕。他们常常坐在花架前，猜想孩子的眉眼到底更像谁，谁知孩子还没出生，贾珠就生病了，前前后后请了好多太医，贾珠也不见好，短短几天就撒手人世了。

    李纨悲痛欲绝，她好几个月精神恍惚，茶饭不思，直到贾兰出生，她也不相信贾珠离开了她。她最喜欢在云镜前坐着，身后的芙蓉花开了又开，天空中的云朵漂浮不定，中秋月好，更漏声断，只一抬眼，镜中的红颜少女就变成了一位半老的妇人。

    镜中的她，依旧如大婚那日一般，头戴簪缨，身穿霞帔，只是胸前多了一枚光灿灿的金印。贾兰在她的教导下，不仅考过了科举，还在平复海疆的战乱中立了大功，被皇帝亲赐紫蟒加身，袭了祖上荣国公的爵位。李纨活到最后，母凭子贵，当上了尊荣无比的诰命夫人。

    大观园中的那些人，没有一个比她活得长久，荣国府上的香火，也只剩下贾兰这一脉了。贾兰是贾府嫡孙，从来不被人提起，也不受贾府重视。

    大家把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了宝玉身上，他那位衔玉而生的二叔，说来也是奇怪，小小的婴儿刚到人世，嘴里就含着一块晶莹剔透的美玉，怎能不得到家人的万千宠爱呢？贾兰从小就没有父亲，他常常和宝玉在一起玩耍，他们长得很像，都是春风秋月一样的脸，清水洗瓷一样的五官。

    宝玉活泼顽皮，贾兰乖巧懂事；宝玉生性浪漫，贾兰冷静克制；宝玉不爱读书，整天都扎在脂粉堆里，贾兰刻苦上进，骑射武功无一不精。按理说贾兰是荣府的嫡长孙，姑姑又是皇妃，本该得到一些重视，然而连丫环仆人们都不把他放在眼里。

    那一年，贾兰不过七八岁的样子，就知道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读些经史子集。他谦虚谨慎，对别人的看法向来不大在意，即使受了委屈也一声不吭。元宵节时贾府的每个人都去参加宴会，除了祖父贾政，没有任何人注意到贾兰的缺席，因为贾兰不在他们的关心之内，也不在他们的期许之中。

    贾兰孤独惯了，他是贾府几个孩子中读书最用功的，他的性格敏感又自尊，沉默安静地在李纨的教导下成长。在烈火烹油的贾家，在热热闹闹的大观园里，贾兰的出场总是很少，除了给祖父问安贺寿之外，他的存在就像是一个影子。

    影子怎么能有喜怒哀乐呢？

    贾母为了照顾李纨母子，派人分给他们和自己一样多的月例银两，年底让他们领最多的钱，平时还会给李纨园子，让她收租子。母子二人不与人争执，不参与任何事非，平平淡淡地过着日子。

    贾兰的外表看起来就是一个沉默又有教养的大家公子，谁也不知道他的心中竟然怀揣着远大的家国志向。

    贾兰十岁的时候，他的贵妃姑姑病逝京城。贾政、贾赦、贾珍被人告发，查出许多罪证，接连被撤了官职。抄家来得猝不及防，贾家大厦在一夜之间轰然倒塌，贾母病逝，贾琏被发配，宝玉出家，王熙凤被羁押，小姐丫鬟们不是被变卖，就是沦落风尘。李纨、王夫人等人都是无罪之身，他们另寻了一处简陋的居所。

    贾家成了任人刀俎的鱼肉，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谁都想来分一杯羹喝。王熙凤的哥哥王仁和一些贾家的落魄子弟，竟然研究起拐卖巧姐儿的计划。平儿看见他们如此作践王熙凤的女儿，一时间竟找不到人求救，贾芸和小红夫妻俩的财产也早就为搭救宝玉用光了，当时，唯一能救巧姐儿的就是李纨了。

    贾芸几经打听下来，巧姐儿竟被卖到了外地的青楼，赎金不菲。李纨数着手中微薄的银两，如果都拿出去，她和贾兰的下半生不仅没有着落，贾兰的读书梦也将化作泡影。李纨和贾兰选择了沉默，平儿、贾芸他们也不好埋怨这对没有任何收入来源的孤儿寡母，好在受过王熙凤恩惠的刘姥姥寻到巧姐儿，将她带到了乡下。

    生逢乱世，连自保都是艰难的，更可况用尽所有去救人。往昔的贾府，早已荒草丛生、残破不堪了。大观园里，蛛丝儿结满了雕梁，稻香村里，鸦声换了蝉鸣。李纨日日夜夜地教儿子读书习字，冬天滴水成冰，贾兰连一件御寒的棉袄都没有，生着冻疮的手握着毛笔，一刻都不肯停歇；蚊虫肆虐的夏日，贾兰亲自耕种房前那一片方寸院落，白净的手掌竟长满了厚厚的老茧。

    贾兰十六岁时参加殿试，连中三元，一举成名。李纨终于苦尽甘来。然而曾经陷害贾府的忠顺王一纸奏章，就将贾兰的命运判了死刑。“昔日罪人之孙，怎可状元及第？时下海疆闹事，若贾公子能平定战事，一血父辈之耻，方是能应连中三元的美名。”

    贾兰一介书生，披上战甲，弃笔从戎，竟也英姿飒爽、俊美得不像话。皇帝很欣赏贾兰的才华，如果他能战胜回来，积累一些战功，不仅能堵住忠顺王府的嘴，还能被委以重用、担当大任。

    君不见沙场征战苦，当贾兰战死沙场的噩耗传来，李纨最后一点希望都破灭了。身体日渐消瘦的她，回想一路走来的清苦，回想那些为了自保不得不做的违心事，真是悔不当初。

    “镜里恩情，更那堪梦里功名，那美韶华去之何迅，再休提绣帐鸳衾。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骘积儿孙。”夫君早逝，家道中落，儿子好不容易金榜题名，又招人构陷命丧黄泉。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如果当时能多做一些善事，或许不会遭到这样多的报应吧。

    李纨时日无多，病恹恹地躺在床上。突然听到贾兰战胜归来的消息，她简直不可置信。原来贾兰误入险境，只身带着一队骑兵，就和叛军苦战多日，等援兵一到，贾兰整顿士气，一举就全歼了叛军的老巢，一路下来立下战功无数。

    贾兰被皇帝御赐紫蟒加身，新一代的荣国公满载祖上的恩德，骏马得骑，前途无量，成了无数京城少女的梦中良人。一品诰命夫人的凤冠霞帔也被送到了李纨的榻前，在一片热闹悠扬的喜乐声中，贾兰亲自服侍李纨起身，为她披上凤袄，戴上了珠冠。

    镜中的李纨红衣白发，面容憔悴，她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年轻的荣国公站在她身边，目光如炬，沉稳笃定。

    荣国府的另一段荣枯开始了，贾兰亲自到窗前添了一盏烛火，奈何新制的官服衣摆太长，挡了他的回路，他竟有些怀念曾经身穿破袄的岁月了。功成名就又如何呢？这半生坎坷，颠沛流离，远不如换一场清梦。

文/再见祁连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