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常青巷一住便是十年。
期间也搬过家,但无非是从巷口搬到了巷尾,每次回家看到巷口的旧宅,总会不由驻足,固执的凝视那灰色的建筑,妄想直抒胸臆,亦或寻觅些许缅怀的线索,不料记忆中所有的意象都与那灰白的外墙混合,黏滞不堪,无法剥离。
常青巷并不长,两旁林立坐落着高矮不一的砖楼与瓦房,巷子的小路便在这青砖红瓦间煞有介事的迂回起来。
常青巷亦不青,除了那些停在门前的老旧青灰色自行车和穿梭于尘土中身着青蓝布衣的行人,巷子便再无绿色的痕迹。
常青巷的中间,有一家小饭馆,其可能是那段迂回而青灰的时光中最为夺目的存在罢。
小店的门面不大,漆着红漆的木门上歪扭写着“开业大吉”四个明媚的汉字;木门的上方悬着一块木板,“延边小吃”四字赫然现于那粗糙纹理之间,文字的下面工工整整写着四个韩国字,具体的字体笔画大体已于记忆中模糊了。除去冬季,小店的木门始终是开着的,但凡常青巷中有行人经过,那黑白相间油腻的门帘便会如春日暖阳中少女微微扬起的裙摆,别致而俏皮,魅惑亦纯洁。
延边小吃宛如常青巷中唯一名副其实的存在,其红色的横竖撇捺成为了巷子众人心中一抹心照不宣的绿色。
彼时我与母亲常流连于此。夏日的傍晚,汹涌的暑气渐渐消去,我与母亲便在店中一角坐定。小店没有菜单,简单的菜名用不知名的红色颜料看似随意的涂抹在斑驳的墙壁上,说不清是服务员还是老板娘的女子依墙而坐,不作声,只是笑眯眯的看着天花板上缓缓旋转的扇叶,神游。
起初,我还煞有介事的看着那面墙上的文字思量着闷热黄昏中的美食一种,可那红色的笔画宛如一条条不安分的幼蛇,定睛看得稍久便令人心焦,于是只得作罢。
“猪肉十串,冷面两碗,泡菜一碟。”
这就是我和母亲在“延边小吃”的菜单。
依墙而坐的女子听罢缓缓起身,唤了一声坐在小店门口吞云吐雾的年轻伙计,二人用超越我认知极限的语言一边说笑,一边掀起一面印满小白兔与胡萝卜的门帘,径直走向后厨。
不多时,后厨传出了轰鸣的声响,小店亦走进了新的食客。
“猪肉十串,冷面两碗,泡菜一碟。”
女子用肩膀顶起门帘,端着白色的搪瓷盘踱出了后厨,悉数将肉串冷面泡菜放到我和母亲面前的棕色木桌上,并用蹩脚而生涩的汉语煞有介事的报着菜名。
那介绍对于我来说简直是多余。
猪肉串是这条街乃至这座城最好的。肥瘦相间的肉块依次穿在铁签上,孜然与辣椒恰到好处,浓郁肉香中夹杂着炭火的余味;铁签是自行车辐条改制的,因此每块肉似乎都洋溢着风尘仆仆、滚滚红尘的错觉与味道。冷面是用机器压制的,面汤中没有漂浮的冰碴、新鲜的柠檬等等噱头,只有半个朴实的鸡蛋、一勺鲜红的辣酱,以及数片方正的辣白菜,那面汤定是含有醋精,简直是浸入了口腔黏膜与骨髓的鲜辣与酸爽;面中定是没有食用胶之类的古怪,彼时醋精与味素便是食品中最为大逆不道的存在。泡菜倒是简单了许多,几块榨菜,几头毛葱,拌上老醋便自成了风格,老醋的风骨可解了冷面的酸冷,毛葱的鲜辣能遮了肉串的油腻,榨菜入口微咸,这熟悉的味道似是在提醒着:我正坐在常青巷的一间小店中,这里既不是平壤,也不是汉城。
母亲每次都说自己要吃五串猪肉,我亦对那信誓旦旦的言语信以为真。然而每次都是五串过后,还有五串,母亲一边摇着头说这猪肉串她着实吃不惯,一边随手将我身前的那无根锋利而光洁的辐条收走;不多时母亲又说这冷面实在不好消化,微笑着把她的那大半碗面推到我的颌下,瓷碗和木桌摩擦传来吱吱的声响,其与天花板上缓慢旋转的吊扇发出的吱呀渐渐融合,最终幻化成我那段与常青巷有关的记忆中,最为饱满和滞重的存在。
在我胖了整整二十斤后,我的童年结束了。
在我告别常青巷后,我的青春亦结束了。
再回常青巷,“延边小吃”的牌匾已被“延边饭店”的霓虹灯取代。
大堂中整齐码放着考究的餐桌与座椅,身着短裙的靓丽服务员宛如水中灵动的银鱼在食客间往来穿梭,厚重菜单上的文字令人眼花缭乱,中央空调制出的冷气仿佛令记忆中的黄昏失去了信号源——一切布满了雪花点,进而失真,终而失神。
“猪肉十串,冷面两碗,泡菜一碟。”我凭借记忆说道。
“对不起,没有烧烤。”女子摇摆着婀娜的身姿,笑靥如花。
“冷面两碗,泡菜一碟。”我说。
“对不起先生,泡菜是……”她看着我,仿佛我来自汉城。
“冷面,两碗吧。”
“好的,稍等。”她快乐的转身,裙角飞扬。
不多时,冷面上桌了。
那冰碴与柠檬令我感到有些尴尬,冷面本身劲道至极,却总是隐隐透露着莫名的胆怯与不安,醋精的味道没有了,取而代之的似乎是更为地道、极其客观的凉爽与酸辣。我开始怀疑我的童年与青春,乃至人生,她站在不远的墙边,拿着菜单,怀疑着我的钱包。
这时日,没人再会有心思去琢磨与掂量那“猪肉十串,冷面两碗,泡菜一碟”的光景了,一切都没有酒精来得实在。大堂中满是推杯换盏的声响,那精致的碗筷却似是成为了这“延边饭店”的配菜。
“您好,结账。”我挥手示意墙边的裙摆。
她长舒一口气,如蒙大赦。
我还是偶尔会记挂与“猪肉十串,冷面两碗,泡菜一碟”的种种,当然,只是一种纯粹的怀念。
后来,汉城改为首尔。
常青巷扩路延展,改为长青街,
我离开了常青巷,一走,便是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