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是找不到我的袜子,找不到的时候我会去找我妈。
我妈总会说:你就坐那喊他,你看他会不会出来答应你。
1
1998年,我7岁。
那年我住在东北的一个厂区街道,那条街道附属于工厂,远离市中心,从街头算到街尾大概不超过2公里;
但那条街上什么都有,工厂、学校、医院、幼儿园、家属区、工人文化宫、公园、还有一家计划经济时代遗留下来的大商店,1998年的时候已经承包给私人,但墙上还留着那个时代的标语和贴画,左边卖粮油副食,右边卖生活日用。
那条街道秩序井然,每天早上人们骑着自行车赶去工厂上班,晚上再从工厂回来。
那条街道上总是热闹的,人和人就算不熟也都互相认识,谁家有个八卦,5分钟就能从街头传到街尾。
听我妈说:当年国家说工厂要迁址,从沈阳城里迁到这个荒郊野岭,一大群人二话不说拖家带口地跑过来建厂,家属区的楼房是一砖头一砖头盖起来的。
我问她那时候的人是不是傻啊。我妈说,那时候人就是傻。
1998年,7岁的我所拥有的整个世界,就是一条2公里的街道。
2
1998年,我正好上小学。
工厂的子弟学校,我姥爷,我舅舅,我妈,我哥都在这个学校上过学,1998年轮到我。
那个时候我还不是后来别人嘴里那个“学习贼好”的谁谁家孩子,也不是再再后来大学里成天吊儿郎当的那个谁。
那个时候大家都差不多,考试不是100分就是99分。
语文老师也是数学老师,数学老师也教点思想品德,班主任也恰巧是同一个人。
1998年,我坐在教室里,在田字格本上工工整整地写好自己的名字。
圆富贵,向阳花子弟小学,一年级一班。
3
1998年,我妈还年轻,穿着好看的花裙子。我爸骑个破自行车,每天驮着我从街道这头的家到那头的学校。
1998年的夏天,电视里好像总有洪水的新闻,但东北厂区街道上的我有一整个夏天可以浪费。
那时候我总呆在姥爷家里,搬一个小板凳坐在电视下面看新白娘子传奇。
姥爷靠在床上用剪好的白纸卷烟丝,姥姥拿着一个大木盆和搓衣板洗衣服,我就坐在那,电视能看一整天。
有时候下午他们睡着了,屋子里特别安静。
下午2点的阳光会跑进屋子里,透过那些光,能看到空气里的灰尘都在跳舞。
多少年后,闭上眼睛还是能看见1998年那些跳跃的发光灰尘。
1998年,我可能是全东北最开心的小孩。
4
1998年过去之后,姥爷去世。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亲眼所见的死亡。
我知道有些事情开始变得不一样了。我在医院里看着大人们悲伤的脸,第一次有了难过的感觉,不是那种丢了一颗糖的难过。
但再后来,很多事情都慢慢开始不一样了,只是当时的我并不知道。
街道尽头的工厂大门依然像往常一样,骑车自行车上班的人们按时涌进去,那家传统的大商店开始没落,街边开了越来越多家花花绿绿的超市。
很多年之后,我才明白那个时候我也身处于一场变革之中,当历史书上的冰冷冷的几个背诵要点被我还原回记忆中的时候,我才突然发现那些字的真实感,明白“如此生活三十年,直到大厦崩塌”的真正含义。
后来,我亲眼所见那些悄无声息的变化。
那些当年充满希望的建设者的后代们,从此了断和这座工厂的所有联系,有些人仅仅就换回了几万块钱。
那些候鸟似整齐而平静的秩序渐渐被打破,人们开始选择离开,去重新建立生活的大厦。
但那时候的我对这一切都丝毫没有感觉,也许是因为我被保护的太好,走在街上东张西望的我,仍旧没有任何心事。
5
越来越多的人离开,那条街道再也没有1998年热闹样子。我也在离开,走的一次比一次久,一次比一次远,再也回不去。
但总有人会留下。
那个厂区街道后面有一座小山,山上是坟墓。
那些曾经扛着砖头和希望跟着工厂来到这里的人们,很多人就永远留在这个山谷里,成为像我一样的后代们和这条街道仅剩的最后一点点联系。
冬天的山上风很大,吹着那些没有名字的坟墓上的荒草,那些被火烧起来的纸钱飘起来飞在空中,烟雾中的火花在东北寒冷的空气中跳舞。
我很怕他们总有一天会被所有人都遗忘。
我很怕我的1998年就像这个山谷里的人们,再也不会被想起。
6
时间不会说话,她只会一直一直推着你向前走。
1998年走在那条街上的我,永远不会知道1998年的上海是什么样子,更不会知道20年之后我会变成谁,在哪里遇见谁。
2018年的我可以走过上海的每一条不同名字的街道,这里每一条街道都比东北的那条2公里的街长的多,只要开着导航,我永远都不会迷路。
20年后的我开始迷恋大城市的冷漠,但偶尔也会想念那个1998年东北街道上那个开心的孩子。
我的1998年,和那座工厂、那些亲人们一样,死了,就死在那条东北厂区的街道里。
我找不到的袜子总会有一天自己跑出来,就像有一天我打开雨伞的时候有只袜子自己飞出来了。
但我的1998已经走丢了。我想她永远不会回答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