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彪子死了”母亲随口说出了这句话。当时脑子一阵发空,好久才缓过神来。她与我无亲无故,但当记忆中的某些人某些事突然浮现又悄然离去时,心里总是有道不尽的苍凉。
我小时候,我们村有两个彪子,一个齐彪子,一个胡彪子,而且又是一男一女,我们小伙伴便名义上把他俩判为夫妻。男的是傻乎乎地一直流口水,总是拿着鞭子捡破烂,我们小孩都不敢靠近他。而女的就憔悴得多,总是疯疯癫癫地跑来跑去。胡彪子一定是常年不洗头的,否则她的头发不会乱得跟杂草似的,几乎可以做鸟窝了。印象最深的就是她总是穿着一双大号白革高跟鞋,是那种鞋尖上镶着白钻银花的老式鞋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不合脚,她走路的姿态总是那么别扭,仿佛脚上拴上了无形的枷锁,沉重地迈着轻飘的步子,风把她吹走,鞋子还会把她留住。而且她总是要不停回头,好像后面有人追她,她便要不停地寻找出路,在无风无光的地方她才感觉到踏实。所以我总会在玉米垛子,柴火垛子旁看到她,而她一定是安然地睡在那里,穿着一件尚可遮体的衣服,沾满泥土的脸会不经意流下晶莹的泪痕。
小孩子是最爱恶作剧的,由于齐彪子太凶悍,我们不敢惹,目标当然转移到胡彪子身上。我们总是会撵着她到处跑,拿着小石子扔她,她气急了就用土扬我们,最后走火入魔了,就像疯狗一样撵着我们这群小羔子满山遍野地跑。她的身体素质一定很好,年轻时一定练过长跑,否则我们都跑回家了,她还那么坚强地死缠不放。大人们看她这样,便让我们不要惹她,说她得了疯牛加狂犬病,染上了全身长麻子的。以后,我们与胡彪子的风波便平息了。现在想来,好后悔自己的说做说为,人都说孩子是单纯的,可有时单纯也是无知的伤害。
一直想不通胡彪子是怎么变疯的,是不是人到了一定年龄,就突然鬼上身似的彪了。我问了许多人,才觉得她真的很可怜,可怜的是墙上一抹幻影,繁华过后,找不到凭吊。当她还是姑娘的时候,她做着所有女孩做过的梦,嫁个好丈夫,为他生个孩子。在她出嫁的时候,她把自己打扮地漂漂亮亮的,脸上是满面春风的梨花白,嘴上是亮光闪闪的樱桃红,那两弯眉毛最是精心,雕磨地如青山峨黛。她以为她会是幸福的,傻傻地把爱情当成赌注,谋爱的背后是谋生,而她终是输了,梦想挡不住现实的冷水。婚后的短暂欢娱,很快便迎来丈夫的夜夜不归。不回来也好,心里清净,可一回来,他便趁着酒风拳打脚踢。“打你需要理由吗?你是老子的女人,没有我你就喝西北风吧。”女人只有哭泣的资格,还是要被男人养活,反抗终究是无用的。家里能砸的都砸了,空荡荡的房子里只有门框偶尔发出咿咿呀呀的声响。想离开,而自己无路可退,无依无靠。原本是有亲爹亲娘的,偏偏爹不争气,不到三十就死了。爹死娘嫁人,那亲娘在她还未懂事时就乘风而去。她是姑姑带大的,人家便说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既然泼出去了,哪有在收的理。她原本想嫁个好人家,结束这寄人篱下的日子,偏自己不长眼,误投老虎洞,有逃路,没出路的命啊。她现在唯一的救命稻草就是生个孩子,留住丈夫的心。可她永远醒不了,他爱你时,你便是纯洁月,娇艳花,看够了也便是枕上一抹蚊子血,身上一粒饭疙瘩。世间的女子多半要把自己的命运寄托在别人身上,就好像自己永远做不了主。
她梦寐以求的新生来了,可就在她分娩的时候,丈夫也不在她身边。她痛得厉害便“妈呀!妈呀!”地叫唤,想着自己有生之年也看不到母亲的面,心里随着身下也在流血,那种滋味就好像喝了毒酒还要强忍这说好喝。她很争气,生了个男孩,男孩长得漂亮像母亲不像父亲。那几日,她过得很舒坦,心念着孩子长大了,自己就有了出头之日,想着想着心里也开出了花。这样的日子不会太长,丈夫的耳光终将她化作男子身下的一块肋骨。她昏迷了三天三夜,醒来一直说这胡话,说她娘亲要来接她了,于是每天就在村口傻傻望着,谁拉也不回,望着望着就莫名其妙地哭起来。她做梦也想不到,她的后半生过着不是自己的生活,她曾经无数次梦想过的星星与月亮,终究要化为别人的光芒。
她疯了,她彪了,人世的悲欢离合统统与她无关。也许这也是一种解脱,可我想她还是有意识的。就在她丈夫第二次新婚的时候,她发疯地要抢回孩子,可一次次像狗一样被推回。看着喜车渐渐开远,她飞蛾扑火似的要追上,可她永远追不上,沧海蝴蝶坠落悬崖,越有力的挣扎陷得越深。她的生命归于平淡与漂泊,平淡似水,漂泊如风。
人怎么会被一条小溪淹死,而她正是这样惊愕地死去。也许是她饿昏了倒在溪水里,也许是她自己结束了自己。太多的推想都是枉然,终究是世间容不下她。
想起她,就又记起那次听她唱歌。她沙哑地唱着不成调的《天涯歌女》“ 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小妹妹唱歌郎奏琴,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家山呀北望,泪呀泪沾襟,小妹妹想郎直到今,郎呀患难之交恩爱深。人生呀谁不惜呀惜青春,小妹妹似线郎似针,郎呀穿在一起不离分。”那时她手里死死抱着一匹破布,宛如抱着一个婴孩。
无意间经过那条小溪,竟发现一只白革高跟鞋,依偎着岁月沉寂的土壤,恰似灰姑娘匆匆离去留下惨白的美丽。我好想告诉她,她的孩子已经上五年级了,个子长到他父亲肩头,老师夸他父母生了个好儿子,长大一定有出息。而这些事她永远也不会知晓。
岸边忧草萋萋,溪水依旧流淌,不带走一丝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