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前几天,我做梦梦见了奶奶。依稀记得是在一处什么地方,奶奶穿着平时常穿的一些衣服,灰白的头发用夹子夹着往后梳拢,清瘦,略微有点苍白的脸庞,有点踉跄的脚步。
我问奶奶,“奶奶,你怎么在这里?”忘记奶奶是怎么回答的了。奶奶的鼻子上粘着一只大蚊子。我说,奶奶,你的鼻子上有只蚊子呢。怎么不把它拿掉呢?奶奶说,去不掉啊。我伸手去拿。没想到连带着整块皮肤都被掀了起来,露出了森然白色的骨头。我大惊,说,奶奶,你生病了,怎么不去看医生?
我突然就惊醒过来,想再恍惚睡过去,继续梦中的情景,却是怎么再不能了,怅怅然过了一整天。
奶奶过世头尾有8年了吧。这中间,我很少梦见奶奶。有一年春节,妹妹回家,说她梦见了奶奶。按照老家的风俗,大年初二早上,我们收拾了一些糖果小食、香烛金银纸,在宗族祠堂大厅里摆了一个香案。焚香点火后,照例是要摔“杯”告知缘由的。可是妹妹祝祷了2次都不顺利。换我,祝祷了一次就成了。后来我想,那天可能是因为我也在现场,奶奶也想我呢。
可是我却从来没有梦见过奶奶。好多次走在明晃晃的下班路上,傍晚的阳光仍然不失耀眼的光芒,照在远处高楼的玻璃上,一片璀璨迷梦。我迷茫地走在路上,心里想着我那已经过世了的奶奶,没有十足的悲伤,却有着十足的遗憾。
我那一辈子从来没有离开过小山村的奶奶呀,我多想带她来城市里看一看,看看这钢筋水泥种在大地里成为高楼大厦;看看商场里琳琅满目的商品,人们穿着轻松随意,推着购物车将一件件商品放入车中;看看夜晚的城市广场华灯初上,巨大的LED屏幕投放在墙壁上,车水马龙,尤其是过年的时候,大街小巷张灯结彩,大红灯笼高高挂在道路两侧,整座城市流光溢彩,美丽得像是一个包裹华丽的盛大的梦幻仙境。
可是在城市里过年,也像一场梦,浮光掠影般的,轻佻闹热,失掉了最庄重的内核,一切来得过于轻松随意,也失去了令人细细咀嚼回味的空间与余地。
一辈子,习惯了一丝不苟,按部就班,对生活谨小慎微、充满敬畏的奶奶,会习惯城市里的生活,城市里的年味吗?
在老家,过年的感觉是被奶奶开始动手扎一把用竹枝竹叶做成的大长扫把唤起的。爸爸妈妈在外面打工挣钱,我们姐妹跟在奶奶身边生活。当别人家早早就开始动手大扫除的时候,我们家总要等到腊月23、24,爸爸、妈妈回来了,才开始动手。家里的房子是两层楼,土胚房刷上白石灰,盖着灰色片瓦,屋顶有一根高高耸起的横梁木,再两边逐渐向下降低高度,方便雨水流下。因此,楼顶的灰尘除非大长扫把不能清扫干净。
打扫的时候,奶奶戴着一顶竹斗笠,一块轻薄的帕子蒙住口鼻,高高举起挥动大长扫把小心清扫屋顶上的蛛丝灰尘。全家老少齐上阵,足足用一天的时间,让家里家外焕然一新,年的脚步也就越来越近,就差破门而入了。
在老家,一年之中最重大的节日就是过年了,而过年之中又以各种各样的祭拜最为庄严慎重。在那个物资还不甚丰富的年代,人们在一年的开头与结尾热情而庄重地供奉祖先与神祇,真诚地感谢老天一年来的赐予与护佑,祈求新一年的平安与财富。
香烟缭绕的供桌上,那一盘盘精心准备的各类吃食,烧得热烈明亮的蜡烛以及震天响的鞭炮,都安然盛放着乡邻们敬天酬神、敬畏神明、敬畏未知的热切与庄重。
大扫除过后,奶奶就开始准备各种食物了。从米缸里量几筒米出来,浸泡,送到磨坊里磨成米浆,用一个装米面的白色布袋子装着吊在房梁上滴水,等水滴干了,米浆倒出来,揉碎,加入白糖、红糖或者蒸熟的芋头、切成细长条的萝卜丝等,搅拌均匀了放到蒸笼上去蒸。
灶膛里烧大火,蒸一个来小时,新鲜的米粿热腾腾地出炉了。加白糖的是白色的甜米粿,加红糖的是棕色的红糖米粿,加入芋头、萝卜丝的是咸米粿,还有什么都不加的,那就是最普通常见的淡米粿了。
蒸米粿的时候不喜欢有外人来访,怕冲撞了,这米粿也就蒸不成了。因此,有经验的人家,蒸之前都会招呼一下左邻右舍,让大家注意着点,或者故意将盛放米浆的袋子放在显眼的地方,这样大家就都知道而主动不去走访了。
家家户户都要准备的还有一种食物是炸丸子。奶奶取上好瘦肉剁碎,加入洗干净也已剁碎的葱头,一点点地瓜粉,一块豆腐甚至是一块发糕,加好调味料,搅拌均匀,搓成一个个汤圆大小的丸子到油锅里边炸。炸好的丸子油光铮亮,香气扑鼻。
食物做出来后是不急着吃的,必须要祭拜之后才吃。奶奶将做好的一锅锅米粿、丸子放在通风的地方。除夕当天拜谢土地爷、祖宗还有灶王爷,家里有安放床头婆婆的还必须拜谢床头婆婆。祭拜祖宗,整个大家族合在一起祭拜。挑家族里边辈分地位较高的长者出来主持相关事宜,其他人恭恭敬敬地站在边上,整个气氛无比的庄重敛肃,但一年即将到头新春来临的欢乐喜庆是怎么压抑也压抑不住的,于是祠堂里也就逐渐热闹起来了,喧哗起来了。
大家一边拈香,一边烧金银纸,一边交流着一年来的见闻收获,偶尔交流评论下各自准备的精美菜肴、谁家的大事小情,祭拜也就在这种安逸富足的氛围中结束了。
过年,奶奶注重各种各样的规矩,但从不强迫我们这些孩子们遵守。比如,除夕夜要守岁,正月初一不动扫把,初二去外婆家,初三、初四自由玩,过了初五,这年基本就算结束了,大人小孩该干嘛干嘛去。
要保证初一到初五玩的开开心心、热热闹闹,很多工作就得早早备下。初一不动扫把,那除夕夜晚上睡觉前就要把地板打扫干净;菜园里多摘点菜回家,不仅顾着人,也要顾着家里的牲畜们;过年之前准备的吃食这时候也就派上用场了。米粿可以继续蒸着当主食吃,也可以煎着吃、炸着吃,尤其是甜米粿,切成薄薄一条,粘上鸡蛋液,炸着吃,那味道,真是好极了,颜色也好看,金黄金黄的。炸丸子更多时候是给客人预备的,加上香菇、新鲜的蒜叶,滚水里煮开调好味道,就是一碗无比美味的汤呀。还有煎带鱼块、红烧猪蹄、馒头卤蛋、海参鲍鱼,,,,,,哎呀,都是平时难得一见的美味佳肴,都可以可劲地敞开肚子吃。
还有新衣服、压岁钱、走亲戚、串门、各种佛事,多好,这就是过年呀,这才是过年呀!
可是后来我们出嫁了,奶奶也走了。我们在城市里生活,每年过年,放假七天,来去匆匆,什么都来不及细细回味,细细体会,这“年”也就离小时候的“年”越来越远了。虽然对过年还是期待着,盼望着,但好像再也没有如小时候那般鲜明的满足与快乐。我们也不像奶奶会对过年做那么精心的准备,现在生活富足,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可以说天天都是年,天天都在过年。这“年”味自然也就淡了,感受也就没那么深刻了。
可是我还是怀念小时候的那个过年,怀念穿着新衣服走亲戚串门,到达的时候用颤巍巍的手点燃一串鞭炮快快丢出去捂住耳朵跑开的那个自己,怀念带着家人精心准备供给佛事的礼盒前往走佛现场,庄严的佛像,虔诚的信众,数不清的鞭炮一起燃放,烟雾腾腾上升,硝和磷燃烧的味道充斥现场;更怀念奶奶,那个为了过年忙忙碌碌,甚至在水里浸红泡肿了双手的奶奶。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关于过年,我们曾经有过那么美好的记忆。而现在伴随着年岁的增长,时代的变化,小时候的那种欢乐看来是很难再寻得了。而关于奶奶,在做完那个梦的第二天上午,我跟父亲打了个电话,“爸,今年过年祭拜祖宗,帮我给奶奶多上点香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