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刚进养老院时,常常哭。那是因为不习惯。几个月之后,如果再让她出来,她还会哭的。这又是因为不习惯。
2. 她对我说:“走得慢,会中暑;走得太快,又要出汗,到了教堂就会着凉。”她说得对。进退两难,出路是没有的。
3. 反正,人总是有点什么过错。
4. 我想起来了,今天是星期天,这真烦人,因为我不喜欢星期天。
5. 又沉默了一会儿,她低声说我是个怪人,她就是因为这一点才爱我,也许有一天她会出于同样的理由讨厌我。
6. 但是据他看,它真正的病是衰老,而衰老是治不好的。
7. 肚子饿的时候,就是吃午饭的时候。
8. 当我想摆脱一个我不愿意听他说话的人时,我就做出赞同的样子。
9. 我常常想,如果让我住在一棵枯树干里,除了抬头看看天上的流云之外无事可干,久而久之,我也会习惯的。
10. 她常常说,到头来,人什么都能习惯。
11.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使我的精神失常,但从另一种意义上说,这却使我消磨了时间。
12. 于是我明白了,一个人哪怕只生活过一天,也可以毫无困难地在监狱里过上一百年。他会有足够的东西来回忆而不至于感到烦闷。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也是一种好处。
13. 我在书里读过,说在监狱里,人最后就失去了时间的概念。但是,对我来说,这并没有多大意义。我始终不理解,到什么程度人会感到日子是既长又短的。日子过起来长,这是没有疑问的,但它居然长到一天接一天。它们丧失了各自的名称。对我来说,唯一还有点意义的词是“昨天” 和“明天”。
14. 有一天,看守对我说我进来已经五个月了,我相信这点,但我又不理解。对我来说,我在牢房里过的总是同样的一天,做的也总是同样的事。
15. 一切都在没有我的干预下进行着。我的命运被决定,而根本不征求我的意见。
16. 我听着,我听见他们认为我聪明。但我不太明白,平常人身上的优点到了罪犯的身上,怎么就能变成沉重的罪名。
17. 重要的,是逃跑的可能性,是一下子跳出那不可避免的仪式,是发疯般地跑,跑能够为希望提供各种机会。自然,所谓希望,就是在马路的一角,在奔跑中被一颗流弹打死。
18. 我当时居然没有看出执行死刑是件最最重要的事,总之,是真正使一个人感兴趣的唯一的一件事!
19. 一个人对他所不熟悉的东西总是有些夸大失实的想法。
20. 最后我对自己说,最通情达理的做法,是不要勉强自己。
21. 妈妈常说,一个人从来也不会是百分之百的痛苦。当天色发红,新的一天悄悄进入我的牢房时,我就觉得她说得实在有道理。
22. 但是,谁都知道,活着是不值得的。事实上我不是不知道三十岁死或七十岁死关系不大,当然啰,因为不论是哪种情况,别的男人和女人就这么活着,而且几千年都如此。
23. 无论如何,对于什么是我真正感兴趣的事情,我可能不是确有把握,但对于什么是我不感兴趣的事情,我是确有把握的。
24. 至于我,我不愿意人家帮助我,我也恰恰没有时间去对我不感兴趣的事情再产生兴趣。
25. 在我所度过的整个这段荒诞的生活里,一种阴暗的气息穿越尚未到来的岁月,从遥远的未来向我扑来,这股气息所过之处,使别人向我建议的一切都变得亳无差别,未来的生活并不比我已往的生活更真实。他人的死,对母亲的爱,与我何干?既然只有一种命运选中了我,而成千上万的幸运的人却都同他一样自称是我的兄弟,那么,他所说的上帝,他们选择的生活,他们选中的命运,又都与我何干?他懂,他懂吗?大家都幸运,世上只有幸运的的人。其他人也一样,有一天也要被判死刑。
26. 我觉得我明白了为什么她要在晚年又找了个“未婚夫”,为什么她又玩起了 “重新再来” 的游戏。那边,那边也一样,在一个个生命将尽的养老院周国,夜晚如同一段令人伤感的时刻。妈妈已经离死亡那么近了,该是感到了解脱,准备把一切再重新过一遍。任何人,任何人也没有权利哭她。我也是,我也感到准备好把一切再过一遍。好像这巨大的愤怒清除了我精神上的痛苦,也使我失去希望。面对着充满信息和星斗的夜,我第一次向这个世界的动人的冷漠敞开了心扉。我体验到这个世界如此像我,如此友爱,我觉得我过去曾经是幸福的,我现在仍然是幸福的。为了把一切都做得完善,为了使我感到不那么孤独,我还希望处决我的那一天有很多人来观看,希望他们对我报以仇恨的喊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