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柳人家
一个人存活在世间没有记忆,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唯一的名字取自醒来那一日腰间酒壶上刻的“无一物”三个字。之所以四处游走,或许只是为了寻找活着的理由。
吴义乌,姓吴名义乌,字乌,出身不详,生年不详,擅长水墨丹青,画景画物却从不画人,因画作栩栩如生,仿若脱纸而出,在民间很有名。
帝王听闻,诏乌为皇室画师。八月中秋时,帝王在宫中设宴,宴请四海八方客。有宠妃献舞,帝王为向众人展示帝都风采命乌作画,乌拒绝画人物画,帝王以乌的性命做要挟,乌不得不画。宴罢,画成,帝王、妃嫔和宾客一同观赏,乌画的是月下宫宴景象,墨迹横陈,远远看去只能见大概轮廓。不知道什么原因,妃嫔看过后皆掩唇不语,百官看过后都惊惧不已,众宾客都做笑谈。见此帝王怒下杀令。以乌画技拙劣,有负盛名,罪及欺君为缘由,斩杀乌。这时,有文臣进言,大意为乌在民间名声高,若这样杀了,百姓会质疑君主,不杀他,给他惩罚,百姓会觉得君主仁厚。帝王有所顾及,就以乌的画作如雉儿涂鸦,徒有虚名,欺骗百姓的罪名,驱乌出帝都。没想到百姓都称赞君主,贬议乌的画作,同乌昔日交好的人,也随众人贬议乌。真是应了世态炎凉。
这日夜晚乌在远离帝都的酒肆里喝的酩酊大醉,嘲笑起世人愚昧。或许是醉的狠了,碎碎念讥讽后宫污秽,朝堂诡诈,酒肆老板见他如此疯魔,将他扔在了路边。乌仰天长笑,醉骂老板世俗。寒风拂过,酒醒一半,乌想了想,被驱逐也是好事。能继续寻找自己也不知道的那份牵挂。然后背起装着有文房四宝的竹箱,系好腰间酒壶。踉跄着一路向南走去。
一路而来,逢山遇水温酒一壶作画一副,好不惬意。这日正逢早春,暖风融融,乌来到一座山峰脚下,峰前有碑,上面是刻着幽鸣峰(幽鸣峰,山峰下是幽鸣河,河边上都是柳木,柳木招魂,夜间风声鹤唳,哀鸣声不绝,便有了这幽鸣河,山峰依河而生,所以得了这样的名。)正赶上日落西山,方圆几里处不见人家,乌一边感叹要宿在野外,一边取了酒,仰首喝下,余光瞥见山中似有屋舍,乌想或许是隐居人家,能讨个住处,便向屋舍走去。
乌来到近处,才发现那是一处独门独院的废弃木屋,有些残破,到也还遮得风雨。推门而入,家具物件摆设齐全,想来太久无人居住,所以堆满厚厚的灰尘,四处结了蛛网。放眼看去,入目的一是张木桌两张方椅,桌上一只缺口瓷碗,一只破封酒坛,木椅上躺着一只布满裂纹的茶壶。屋子的东墙上挂了一副画,年月久远布满灰尘,一眼分辨不出画的是何物。画下面是一张木桌,看摆设是书桌无疑,桌面上笔墨纸砚齐全,却只有笔架上一只画笔还看得出模样,桌角立着一盏油灯,还能使用。是个作画的好地方。
乌掸去书桌三尺以内的灰尘,燃了油灯,取了瓷碗,将自己的画具,酒壶都摆在桌上,清了碗底,倒了酒,豪饮一碗。一边奇怪这酒如何有苦涩滋味,一边展开玉宣。压上镇纸,取墨条蘸了酒在砚台上砚墨。可能是乌用力不适,墨溅出砚台,飞落在玉宣纸面。乌也不甚在意;端坐在桌前,执起狼毫笔,沿着飞落的墨迹展开一场惊心动魄的画作。许是赶路疲惫,许是酒意微醺,乌眼前的画面略有些虚无,不过这些丝毫不能影响他作画,笔尖依旧在宣纸上行走,墨痕未断。顷刻间,画随笔现:
一眼望去宣纸上正是春暖花开时的幽鸣峰。幽鸣河边一只女妖被狼妖逼得无路可退,女妖命悬一线的时候,一位落魄少年出现杀了狼妖救了她。
女妖感激少年救了她,告诉少年自己是蒲柳树妖,只因为太弱,所以才会被欺负 ,女妖问少年是哪里的妖,在这幽鸣峰怎么不曾见过少年。少年面色茫然,却又很快释然说自己不记得了,只知道自己不是妖。于是妖邀请少年回家,备下薄酒以表谢意。少年不知道该去哪里。妖收留了落魄的少年,少年为表示感谢,为妖的住处取了名字,叫蒲柳人家。一只妖和一个少年在幽鸣峰开始了一段快乐的生活。他们在河边嬉戏,在屋前看陌上山花开,在窗边看落日云霞。
白日妖为少年跳舞,少年用石笔在山壁上为妖作画,夜晚在桌边煮一盏清茶,温一杯浊酒。少年在灯光里听妖讲蒲柳树妖一族守护幽鸣峰的缘由,妖听少年讲还记得的那些民间的故事。日久,情愫渐生。少年的记忆开始慢慢恢复,想起世间女子的妆扮,就去到几里外的镇子买了梳妆匣,每日为妖梳发,描眉画鬓。妖能织一手好锦,为少年绣了一身柳叶青袍。恩爱自不必说。妖和少年的快乐生活停留在这一年夏末时分。
这日,妖在院子里翩然起舞,笑意暖软,少年在树下画妖,神情专注认真。忽有仗戟声声,破坏了这份美好,妖惊惶躲在了少年身后,看着一群身着布衣,手持木棒的光头男子,将手放在胸前俯身向少年作揖,请少年回婆罗刹。妖感很是疑惑不解,心中明白少年要离开,很难过,却又不知到能做什么。
少年安慰妖,同几位护法交涉后。少年和妖告别,对妖许下明年陌上花开,定铺十里红妆来取妖回家的誓言。
妖依依不舍,却无奈蒲柳树妖一族不能弃自己的职责不顾。只能目送少年离开,在幽鸣峰等少年归来带她回家。
少年走后的日子,妖一天比一天难过,她已想不起曾经没有少年的日子是怎样过的。每天重复着和少年一起做的事,却唯独不跳舞,她觉得是因为自己跳舞,所以少年才会离开。时间久了便每日都只是坐在桌前喝用茶煮的酒,辛辣苦涩正如妖思念少年的滋味。就这样一日复一日的到了深秋,妖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流失,恍惚间看到河边柳叶纷纷落,才惊觉时值深秋,她竟忘记蒲柳一族的命运这么重要的事。悲伤瞬间漫上美丽的脸庞,妖喃喃自语道“蒲柳树妖一族,注定命不能长久么。”妖并不看重自己的生死,只是还放不下深爱的少年阿。
这一年的初冬,蒲柳树妖在幽鸣河边奄奄一息,生命垂危,少年却没能来救她。。。。。。
原来落魄少年并不落魄,是帝都仙山婆罗刹下一任刹主,因为渡劫未成失了记忆,姻缘巧合下来到幽鸣山滞留近半载,虽早已恢复记忆,却因爱上蒲柳树妖,迟迟不肯离去,那日正是师祖遣人来寻他。
少年回到仙山同师祖辞了刹主职位,师祖应允并慨叹,一切都是少年命中劫数,因果自有定数。少年原是贵族公子,因生有佛缘,预言是佛陀转世。所以从小在婆罗刹中生活,修习佛法,能渡冤魂能驱恶鬼,只要渡过命劫,成佛,便是下一任刹主,能渡众生,驱万恶。却不曾想渡劫失败,爱上了蒲柳树妖。少年之后想来这才是他一生的劫。
第二年夏天幽鸣峰通往蒲柳人家的陌上山花,开了一层又一层,少年应约来娶妖回家,铺尽万里红妆,一场盛世婚嫁。少年亲自为妖梳妆点眉红。妖看着少年笑容灿若桃花。少年背着妖走出幽鸣峰,托护法看护幽鸣峰数日。帝都大婚,妖和少年终于有情人终成眷属。
可世上哪有那么顺心如意的,十全十美的好事。
人妖结合,有违天理伦常,六道中人无不声讨,欲诛杀蒲柳树妖。又逢幽鸣峰上冤魂怨鬼肆意横行,世人借此批判少年身负佛法却与妖同流和污,少年不予理会。又过了几日,冤魂怨鬼煞气盈满,四方百姓皆受灾害。婆罗刹倾刹而出,奈何,世间贪嗔邪念助长鬼魂之势,许久不能平息。师祖没有办法,诏少年渡冤魂驱恶鬼。少年以保妖安然无恙为条件方才应下。蒲柳树妖一人在家中等少年回家。少年每日繁忙,但回家后依然对妖百般照顾,一如一年前。就这样到了秋天。
这几日少年每次回家都心有不安。而令少年不安的原因是他所渡之魂,所驱之鬼,都有蒲柳妖的气息。少年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
直到那一日满城秋叶落。妖不见了踪影,四野八荒生灵涂炭。所有箭矢都指向了蒲柳树妖。有人欲绑了妖在天下人面前焚烧,少年不许,六道众势追杀蒲柳树妖,妖逃回了幽鸣峰,少年赶在众人前面将她寻回,并不过问缘由。却在山脚下遭遇围杀,师祖出面,逼少年杀了妖,少年不肯,誓死护妖周全。师祖训斥少年为了妖置众生与水火。若少年不杀了妖,就连少年和妖一起杀掉。面对四面八方的围杀。妖气息沉重狂暴入了魔,大杀四方,除少年外,一切都是她杀戮的对象。就算被刀剑所伤也毫无痛觉。
少年来不及阻止,看着妖已入魔却依旧念着他,更是心痛不已。师祖劝诫少年阻止这一切,否则妖死后难入轮回。少年信了师祖的话,他坐地渡劫成佛,平息冤魂怨魄。手执拂尘用肉体拦下妖的杀招,少年的血染红了妖的眼眸,一抹疼惜和疑惑一闪而过,转瞬又被血腥淹没。看着满地尸骸,看着对面被她伤了的少年,妖集柳为藤,毫不留情的甩向少年,少年用拂尘格挡,就这样昔日恩爱的妖和少年在半空里拼杀,少年一味的避让阻挡,却不还手,不断的讲述着他们相遇以来的点点滴滴,妖杀招不断却面色痛苦,呵斥少年闭嘴,之后又是一场拼杀。少年忍着伤痛挥舞着拂尘为妖织一只囚笼,想要渡去她的魔性。没想到囚笼撒出的那一刻妖蓦然惊醒,扑向少年,拂尘就那样穿膛而过,少年一阵错愕,拥着妖落在血泊里。痛苦的望着妖,妖却笑了,笑的凄凉。满是控诉“天道不公!蒲柳之资,望秋而落,我蒲柳一族生生世世居在幽鸣峰,为天下人守亡魂丧魄,却只能得不足一载的寿命,说什么人妖殊途,我短暂的性命了只爱了你一个人,他们却不许,为了等到你,我用蒲柳一族的精血做交易,换我一年与你相伴,为何这样微小愿望都不被允许。天下人逼你杀我,你不舍,世人就杀你,你们佛不是说众生平等,为何我和我爱的人不能在一起!”少年心痛不能自已。语声悲怆,颤抖着手指抚上妖苍白的脸颊,“你为何要扑上来,师祖说我能渡你身上的魔性,这样我们就能在一起了。”妖笑的很落寞,气息微弱“本想见你一面就好,却贪念想要更多,你为何要渡我?我,为见你,我早已失了魂魄。”语落妖的眼轻轻闭合,少年手中拂尘沾满了妖的血,木然的看着妖魂飞魄散后徒留一地枝桠。双手还保持着抱着妖的模样,血泪流下脸颊,青丝化作白发。一时间,天地间一切都静默。
此后幽鸣峰再无蒲柳树妖一族,为镇压亡魂丧魄,少年在峰顶建了一方琉璃塔,塔内常年有幽光流转。河边柳树又发新芽。
又是一年春暖花开,幽鸣峰上一方琉璃塔,幽鸣河边一处湿地上一位僧人着一身袈裟,背一把拂尘,手提酒盏在一颗小蒲柳树旁自饮自酌,眼中再无其它。如此年复一年,蒲柳树树荫已能覆得一方木桌和一位僧人。那僧人就那样坐在树下守着一颗蒲柳树,任凭落叶铺满了袈裟。自此世人再未听说过幽鸣峰,世间也再也没有婆罗刹。
不知何处雷雨交加,似有枇杷落地声,原是幽鸣峰风雨大作,夜已三更,乌肃然惊起,观屋内陈设一如来时所见,油灯昏暗,挑灯再看玉宣,画上无点墨,洁白如雪。乌想起方才所作之画,恍惚觉得是黄粱一梦。念夜深,便收了画具就榻。却见砚台上酒未干,笔架上画笔虽悬挂如初,笔尖上却墨迹斑斑,乌惊异不已,退了几步,窗外电闪雷鸣,乌看清了东墙上的画,画中是一绿衣女子在庭院中翩翩起舞,那模样正是那蒲柳树妖无疑,而落款处的名字和乌腰中酒壶所刻并没有什么两样。 乌瞳孔骤然紧缩,脚步凌乱似醉似惧,走进雷雨中,不知去了何处。徒留木桌上玉宣在镇纸下随风飞扬。
~end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