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小看了李清照。
一些人认为,近现代的人对李清照的评价过高,有点名不副实的意思。这里面,恰恰相反,我觉得,我们还是没有摸到李清照的脉搏。区区一篇《声声慢》,不足以概括她,她比我们更懂得一种情结之苦。
什么情结?自我完满,享受生命的情结。
李清照是受过政治波及之苦的人。当蔡京对元祐党人下手的时候,他作为弱女子,没法争,没法拦,只能给他公公写信,让她公公拉父亲一把。结果不奏效,只能看着他父亲被政治圈玩弄,比谁的手腕高。她公公也没有蔡京厉害,只好退避。死了后,原本儿子可以继承官禄的,也被剥夺了去。蔡京这样的人也能步步高升,那政治还有救吗?
“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这是一个士大夫守护自我精神的传统。他们既然无法斡旋于政治洪流之中,与其分庭抗礼,只好拒绝合作,拒绝共事,拒绝道德上的污点,从向外的道义拓展,回到向内的生命守护,做黑夜里的一点星光。凭借这个,他们还能审视到自己,道德的担当有没有滑坡,这是最后的人格坚守。
解甲归田后,李清照父亲的朋友晁补之,就修了座归去来园,自号归来子。二十五岁的李清照也把住的物资,叫做归来堂。我们知道,陶渊明就写过一篇《归去来兮》,从此与政治划清界限,他要在另一个地方开辟出心灵领土。因此,我们也可以说,李清照这么做,固然是模仿晁补之叔叔,更是在精神上效法陶渊明。不仅如此,她还给自己起了一个号,叫易安居士。
“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一片只能容纳膝盖的巴掌大的地方,也让我安然自得。
当然,李清照是在寻找,她暂时有了一个安宁之处。相比男人来说,女人更需要安定、安稳,尤其是男权的社会之中,她们不可能也去参与那个争名夺利的环境中,那个环境也弱肉强食。李清照早就认识到政治的利害,因此她更关注个人价值的实现途径。
李清照不是纤弱的女子,也不是单纯的词人。当我们回到陶渊明的生活中去,会发现陶渊明很爱读《史记》。关键是,一个已经抗衡外部世界的隐士,竟然也会倾慕那些行侠仗义的刺客,比如荆轲。而李清照也有一个崇拜者,是有浪漫英雄情怀的项羽。
这不免让人想起来研究日本的书籍《菊与刀》。陶渊明、李清照都爱菊花,都爱义无反顾的英雄。一面是清净的,高洁的,这是对人性中道德的忠诚,他们很弱,但在一片萧索中苦苦坚守。另一面是血气的,勇猛的,这是对现实世界的反抗,他们希望用一种快意爽利的方式裁断定夺。实际上古代人们的心理也是这样,当他们无力去反抗的时候,束手无策的时候,也会呼唤侠的出现。
你看,陶渊明找到了荆轲,李清照找的是项羽。北宋末期,不就有《水浒》的原型了吗?这都是侠。虽然他们中有的是暴徒,但人们读《水浒》的时候,也会感到某种快意,因为他们压抑得太久了。
李清照很刚。
他身为官宦之后,自然关心政治,这是家庭渊源。他和张文潜唱和的诗《浯溪中兴颂诗和张文潜二首》,谈到安史之乱的问题,玄宗和那些奸臣要负主要责任。抱歉,我并没有像那些批评家一样,感到这种想法多深刻,值得我去啧啧称奇。值得一说的是,这种想法的背后是一种针砭时弊的讽刺,当时的政局实在太糟糕啦。还有一个,是之前人常常把这种祸乱怪罪到杨贵妃——女人身上,而李李清照作为女性,自然看不惯,自然要反驳,别把不孕老往女人头上扣,你男的才起关键作用。
李清照写过《词论》。她不光会“东篱把酒黄昏后”,还会从理论家的高度来看诗词问题。女孩子搞艺术确实比男的更细腻,她回到了词这种体裁的起点,最看重的是要合律,词要讲音律,要讲乐感,要讲规则。那么请问,那些不太合乎这些,甚至以诗入词,以文入词的人,怎么办?李清照说,那就批评。于是在《词论》中,对诗、乐、词做了简单的梳理,然后提到了柳永、宋祁、欧阳修、张先、晏殊、苏轼等人,评价他们要么俗,要么不是按照词本身的格式要求来写。
她不仅是词人,还是考古学者。
他和赵明诚都喜欢研究古字画器皿,在青州时,他们研究了十年,关于早前的古玩,甚至是周秦之间的青铜器。当时他们收藏的古书,在当时名望也是很大的,完整、精致。对他们来讲,这就是一种遗产,从另个方面,玩着玩着,就把生命里最重要的事做了。就像现在提到赵明诚,我们不记得他的官衔,而是知道他有一本金石学的书籍,叫《金石录》。赵明诚写下《金石录》,而李清照也参与了这个把玩、研究、撰写的过程。十年辛苦不寻常,李清照是在用另一种方式实现她的热忱和价值。
弃政治而求自我完善,这是他们的追求。只是,李清照身上有儒家的道义担当,她也在关注国家命运(陶渊明也是如此)。但是,她是女儿身,又想保持心灵的纯粹干净。做得到吗?
南渡之际,发生了玉壶事件。有人传言赵明诚夫妇与金国暗中往来,是要用古董表忠心。而李清照为了证明清白,用了最单纯的方法——一路追随朝廷南渡,想办法把古董献给朝廷。路途遥远,金戈四起,颠颠簸簸,古董被损坏、遗落了太多。这些十多年和丈夫的心血,已经所剩寥寥。
然而,人们并不在意事件的真相,只是想看一个学者会上演怎样的好戏。李清照这样不辞辛苦,我个人觉得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弥补对丈夫的歉疚。
赵明诚在江宁时,属下反叛,而他一人逃走了,李清照至此与丈夫关系变得疏淡。夫妻俩逃亡时,李清照写过《夏日绝句》。“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这不就是在扎赵明诚的心么?没过多久,赵明诚便因病去世。一家人,现在只剩下了李清照。
两起事件叠加起来,孤苦伶仃之中还要去追随一个不太可能完成的现实,李清照至此有了剧烈的无力感、忧愁感。她早期的词作有不少少妇式的闲愁,心灵世界只有女儿态和对生活的纯粹情感,到了这个时候,际遇让她有了深沉的痛苦,往昔的女儿态,和对心灵完满的追求受到了严重冲击。她还要怎样面对生活?尽管她对抗现实、舆论的碾压,但毕竟太弱势,而且她想要安安稳稳,过上平淡的生活,就像在青州的十年那样,红袖添香,有恬静的滋润。
接下来,就是她的改嫁事件。宋代寡妇改嫁,让我们听听程颐这个老家伙怎么说:
又问:“或有孤孀贫穷无托者,可再嫁否?”
(程颐)曰:“只是后世怕寒饿死,故有是说。然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
程朱理学的背景下,使改嫁的事都遭人诟病。他们本来提出“存天理灭人欲”的方向是好的,讲自我约束,但是要求比较苛刻,只需要人生必需品,不需要人生修饰品,这和先秦当中墨子提倡的生活方式相似。需要指出的是,二程、朱熹只讨论了一般情况,而不涉及具体事件的宽容性,但他们说出类似倾向,加以后来官方尊崇,这就变成了死理,也从自我要求变成了对他人的限制。这些限制越来越高,结果就是做不到。做不到,还得喊口号。
李清照是个名人,改嫁更难,她首先就受到了赵明诚亲友的非议。张汝舟也不是出于爱,而是看上她和赵明诚的共同财富——古董。李清照的婚后生活,见识到了张汝舟的本来面目,张汝舟对她家暴也不是一次两次。社会之议,这是对李清照晚节到底有没有保住的争论;婚姻不幸,这是李清照历经挫折后的再陷深井。
选择离婚,她有难处。一方面是舆论,改嫁是你选择的,为什么最后还要离?这会让人耻笑。另一方面,她受不了张汝舟的奸诈和暴力。——我在想,这会不会使她更怀念和赵明诚的生活?对她自己疏远赵的作法更加惭愧?她有一封信,信中也提到了“败德败名”“难逃万世之讥”等词汇。你看,这就是舆论对她思想的折磨。
最终,她还是要离婚。山穷水尽了,依然决绝。
于是,一场轰动事件就产生了。依宋法,主动提出离婚的妻子是需要坐牢的。不过,请你不要开骂,因为这里面并不是压迫女性的问题,而是传统社会里的法理学问题,和社会的运作方式有关。因为,亲人之间的告发,已经冲击了人伦观念,而人伦是先于法律而存在,维护人伦之间的和谐,比法律更重要。而中国的宗族制度,是古代社会关系的基础,因此要使它平稳运转,法律也要讲人性。为了最大程度做保障,任何人告发亲属,都要受到两年的拘禁。
其实,李清照在牢狱中没过多久,就被赵明诚家的朋友搭救了。此时的她对生活已经失望,因为之前的种种波折,心态黯然。
让我们看看南宋后的几则评价:
胡仔《苕溪渔隐丛话》:易安再适张汝舟,……传者无不笑之。
晁公武《昭德先生郡斋读书志》:右皇朝李氏,格非之女,先嫁赵明诚。……然无检操。
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易安居士李氏清照……嫁与武赵明诚德甫。晚岁颇失节。
朱彧《萍洲可谈》:(易安)然不终晚节。
沈涛《瑟榭丛话》:不应人比黄花瘦,却道全无晚节香。
史静《闺秀正始集》:人比黄花更消瘦,何缘晚节有参差。
这些人做过什么,恕我寡闻,我不清楚。我只知道李清照有十年趴在博古上做文化研究,后半生和舆论做纠缠,一直在守人格之整全。用文字展示了一个女性幽微细腻的心灵观照,以及完满玉润的人生诉求。她文词中的自怜,是关于政治的,关于人间的,关于家庭的,关于一个女性如何在男权社会中生活的。
朱庸斋在《分春馆词话》中说她“生活面狭隘,闺阁气重,不免近乎纤弱”,首先她的生活面并不狭隘,我们也看到了她的经历。说她闺阁气重,不若说她大灾大难之后,依然还保持着自怜——自重的气质。是的,她确实近乎纤弱,但她是把坚韧与自怜的情态融合一体,去怀伤悼旧。这类评价,不如送给同是南宋词人的朱淑真,而李清照的世界,要宏大得多。
通过以上,我们再来读《声声慢·寻寻觅觅》,会看到什么呢?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著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前十四个字,岂不是她后半生的氛围?从南渡、辩诬、改嫁、家暴、离婚、坐牢,凄凄惨惨不为过。每每她感到可以抓住绳索,结果这绳索没有根,一下子又把自己困住,在失望和希望中反复相磨,乍暖还寒。一个被折辱得晕乎乎的人,自然也不能完全抵御得了大风急浪。“雁”,在诗词意象中有两层意思,第一是隐喻流浪者。第二,是怀念故乡。当李清照看见这旧时相识,是喜上眉梢还是忧从中来?她没有故乡了,没有亲人了,但那个故乡却还在。世事多无常,她只能“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武陵春·春晚》)”。
她仰慕陶渊明,菊花其实是精神品格的代指。她的道德水准很高,但晚来风急,最后晚节算不算保住了?是损还是没损?她自己也很犯难。一种道德的毁灭,也竟然可能是因为另一种道德。那么,只能说这两种道德里,必然存在着一个不道德。即使她证明了自己的人格清白,但是人生确实损毁了,舆论往往与中心人物无关,而是为好奇者、传播者、成见者存在,她抵消不了所有的骂名。她还有一段路要过活,至于怎么过,她感到无措。未来的点点滴滴,和过去的点点滴滴,都会使她加剧内心的创伤和负担。
这种心思——一个“愁”字,能含摄得了吗?我们用她《一剪梅》的句子也可以说明,“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她对世界不是冷的,而是热的,她在失落和凋零中还有一团隐秘火光。她的词的表面是柔的,词的里面是刚的;词的意象是阴湿的,词的内核却是炽烈的。
然而,这些还不算文学之心脏。真正使她大放异彩的,是一个人在人间里,如何保持“我”与世界的关系,不受到社会生态的阻压,且完满自足。李清照绝不因为是爱国、爱情、词的格律等问题才出类拔萃,而是她舍弃了非艺术的眼光,只用和人生状态相关的意象和蕴含,重构了人的情思与心灵,背后不着痕迹,只开放了一个情绪的窗口。
尽管它是以失落的状态出现,但它仍然有尊严,有怜悯,有自爱。其内核,与陶潜别无二致,他们都求道德,求生活,求精神。不同的是,陶潜的敌人在官场,李清照的敌人在世俗。相同点是,他们人格都柔软而坚韧,彷如东篱的菊,黄昏的酒。她以一个受伤的女人的身份参与到其中,她的经历从大世界走到小世界,反而词的内容却相反,从个人的情态下沉到更深视野的人生中,生命从小闲愁走到命运的大悲哀。大悲之后,她仍然具备柔的独立性,能站得住,这是罕见的。因此,这种文学表达才见到了大境界。
这,才是李清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