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夫公会的伦特大师厌恶地望了一眼车窗外的风景,此刻他的车正缓缓地行驶在城市边缘的路上,这里的贫穷就是最显眼的证据。半朽的木头带着蛀虫撑起了难看的单层和双层建筑,它们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背靠着背,肩并着肩,跟他熟悉的规划整齐的市内建筑截然不同。显然他们的建筑师的目标是尽可能地榨干可用的空间,为这些越来越多的下等人提供住所。在这些建筑间穿插着肮脏的小巷,满是污渍墙壁与黑暗融为一体,大块头的流氓靠在墙上,狠狠地盯着每一位过路人。想到这整个贫民窟都有可能因为一点小火星而点燃,伦特就忍不住想笑。
在他头顶上,房屋争相伸出它们的脑袋,一个比一个看着更不结实。这里没有令人愉悦的美学,也没有任何匠心可言。这一块的人们不知羞耻,不知尊严。像是要证明他这个观点似的,一扇窗突然打开,一个脏兮兮的女人往外到了一盆污水。一股异味从污水击中的地面散发出去,但没有人抬头,像是习惯了这可怕的景象。即使在车里,伦特也能闻到那股味道。他摇了摇头,用手捏住鼻子,张嘴深吸了一口气。
过了一会儿,车子幸运地将那栋建筑抛在身后,让它渐渐地消失在后车窗中。那股臭味至少淡了一些。路渐渐变窄,城市的鹅卵石路让位于粗糙的硬石板路,随后都消失于泥地中。光秃秃的树排列在下午灰暗的天空下,在树木之间,伦特可以看到墓碑和坟头的轮廓。跟屠夫公会所在的豪华的公会区相比,殡葬公会的驻地无比荒凉又可悲。
那个男人穿得普普通通,与当下的时尚毫不相干。无论怎么看,他都算得上机敏,他的着装完整,嘴里叼着一根华丽的烟斗,烟嘴是金色的,他靠在宫务大臣的椅子上,一对靴子不知礼数地晾在这间办公室昂贵的古董桌子上。层层烟雾笼罩着房间,告诉劳伦蒂斯这个男人已经在这里待了许久。跟以往一样,宫务大臣文森特·德·劳伦蒂斯不知道他的这位不速之客是怎么躲过所有的耳目进入渔民公会以及他的办公室的,他又是怎么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出去办事,什么时候回来的。一般人不知道他的日程安排,只有几个可靠的仆从和下级官员知道。对于宫务大臣——一个为知道所有人和他们来此的目的而自豪的人来说,不知道这个男人的任何信息,甚至名字,是一件让他愤怒的事,更何况对方显然很了解他的动向。
“我猜你还满意我的办公室和这里的椅子?”劳伦蒂斯以一种夸张的嘲讽口吻道。
“挺不错的。”对方一笑,露出发黄积垢的牙齿。他左腿一摆,将劳伦蒂斯桌上几张摆放整齐的文件撒下。宫务大臣被他激怒了。
“那么,这次你的公司又给我帮什么‘大’忙了?”
“不大不小,不值一提,一件跟你没有直接关系的事,一件在您伟大的影响力之外的事。不过话说回来,即使在给您帮大忙的时候,您也没有请我上这儿坐一坐。”他一边说一边张开双臂,似乎要强调些啥。最终他将双手握在脑后,躺的姿势更加夸张了,真够不容易的。劳伦蒂斯盯着这毫无意义的如滑稽剧般的一幕。
“如今屠夫公会将Corsair从渔民公会的上场名单中抹去了,我和我的同事们不想看到他回归。确保他被人取代,有多快就多快。”
劳伦蒂斯冷冷地盯着他。Corsair是公会的重要财产,他职业生涯所接受的所有训练和物资都要计算在内。尽管Corsair并不是不可替代的,但对面的男人用这样平常的语气要渔民公会抛弃他们的队长,就是他能想到的最粗暴和荒谬的侮辱之一。在心里,他一边怒火中烧,一边猜测着这个可憎的人到底想干嘛。
“你真的清楚你在说什么吗?”劳伦蒂斯最后挤出一句。
“当然,我们知道这个要求有些难度,”那个男人严肃了起来,将脚从桌上放了下来,摊开手,身体前倾,“不过说回来,在您这样一位有能力的人这里,并不是办不到的。我们很乐意将实现这一目标的具体办法告诉您,劳伦蒂斯。您的设施远远超过了达成这一目标所需的要求。”
“太过奖了。那如果我拒绝呢?”
“您得试着放下这种想法。说到底,你的公会不过正处于一个不错的政治联盟里,能从城邦中得到权力和保护,但不是摸不得的。我们不属于城邦,也不受法律的限制。你会让自己好好地记住这一点的。”那个男人不笑了,所有嬉闹的表现现在全都消失了——他的双眼一动不动,在他从椅子上起身的过程中紧紧盯着宫务大臣。
劳伦蒂斯以同样的眼神目视对方,不想输了声势,在这暴行面前低头。他脑中闪过许多可能性。他可以叫守卫来抓住此人,让他知道在牢里能有多少权力和保护。没错,他能想到不少办法从他那里套出消息,再把他的残躯扔在黑暗中。但从对方言语中听来,他不太可能是单独行事。劳伦蒂斯可能抓了个小不点,却引来了巨无霸的滔天怒火。他可以拒绝按照吩咐抛弃这份资产,但他和渔民公会都会尝到怒火。他并不怀疑对方恐吓的真实性。
他唯一的希望在于他并不相信渔民公会会孤立无援。尽管没有任何公会会承认他们软弱的一面,而公会间有实际意义的沟通渠道也少得可怜。劳伦蒂斯很确定对方造访了每一个公会,以同样的方式威胁了他们。没有道理只威胁一家公会,在这种威胁不需要任何成本的情况下。
拉长战线对他更有利。劳伦蒂斯是一个政客,他太明白该怎么制定长期战略了。眼下,他显然对那人和他身后的神秘组织一无所知。他现在最想知道的是那个男人的计划。劳伦蒂斯目前对此只有模糊的猜测,而他很不喜欢这点。任何让他的对手受伤的情况都会让他得利,即便那个男人说的半真半假。
沉默凝固在两人之间,房间内唯一的声音是房间暗处传来的老时钟的滴答声。最终,劳伦蒂斯道出了一个生硬而简短的答案:“行。”
“在这等着,我去请大师来。”对方疲惫的脸上闪过一丝顺从的敬意,他跑进黑暗之中的公会走道。伦特抖了抖,深冬的冷风穿过他厚重的大衣和里面的衣服。他走向这栋哥特式的建筑,远离寒风,更用力地将双手盘在胸前。
殡葬公会的房子跟其他公会的不一样,高耸的石柱上挂着邪恶的石像鬼,大门四周遍布诡异的符号。肮脏灰暗的玻璃窗列在墙上,窗上的彩釉被岁月磨去了色彩,显得一副拒绝一切光芒的模样。在庭院里,几座雕塑展示着天使与恶魔被锁在凡世之争的样子,另有几座雕塑刻画出高高在上的神观看着他们争斗,永恒地裁决着这场战争。伦特在这里感觉很不舒服,无论他站在哪里,这些雕塑似乎全都在注视着他,这个闯入者,必将遭到天罚。这样的无来由的念头让伦特很不高兴,他命令自己将眼神挪向建筑四周,远离那些该死的雕塑。
他可以从渐渐消逝的余晖中看见整齐地排列在公会周围的数百个墓碑,冰冷、准确而又有效地排列着。较大的陵墓零零散散,它们的影子沉沉地盖在地上。伦特原已紧张的神经又花了太长的时间思考周围到底有多少坟墓。他抖了抖身体,这一次不是因为冷。他努力想要抛开的紧张感又回来了。
“伦特大师。”一个深沉的声音将他从幻想中拽了回来。伦特知道这个声音属于阿本德鲁斯大师,这个房子里其中一位高阶殡葬师。他走向大门,礼貌地伸出一只手。他希望这场会面尽量职业性地友好,也越简短越好。
阿本德鲁斯看着这位屠夫大师的手,完全没有伸手回应的意思,随后他将目光转向伦特。显然伦特的判断出现了一些失误。他心里诅咒着阿本德鲁斯嘴角的笑意——他能发誓他看到了——然后将手收了回来。他早该知道这个该死的鬼东西不过是个毫无生气、没有善意的鬼魂。他努力不让自己颤抖,以免再对对方示弱,想着早些回到自己那还算舒适的车上。
“很好。屠夫公会已经按照要求还清了我们欠你们的债。渔民公会的队长在你们和他们的比赛之前就离开了大名单。我相信你现在接受我们两不相欠了。”这不是个问句。现在,伦特在他第一步的失误后重新找回了自信。他是一个谈判家,一个说话有分量的人,一个能把词句打造成自己武器的人。
“我接受。屠夫公会和我们之间两清了。”伦特为这回答中的诚恳吓到了。他本想做个谈判,用自己的实力保存两个公会间的联系。他为此准备过,不让双方这样轻易地两清。这个瞬间有些迷幻,他的下一句话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你可以走了,伦特大师。我还有事情,没有时间浪费在你身上。”
伦特现在明白了,这个混蛋精心算好了一切。要求一个代表到殡葬公会确认一件无需多言的事。让伦特在外面等了半天,然后不屈尊耗费口舌,而是简单地把对方的代表遣走。这样无形间就把两者间的协议关系转化为了上下级关系。让恢复自由的屠夫公会反而更显屈辱。伦特会记得这一天,他憎恨被人这样利用。一言不发,他抬腿便走,头高昂着。去他的老鬼头和他的破烂公会吧。
阿本德鲁斯看着屠夫大师离开,他讨厌年轻的大师,跟他这个年纪的大师一样。做交易的时候太过露骨,对自己的能力过分自信,像孩子一样彼此争斗。不知道语言的精妙之处,也不知道该怎么正确地达成协议。一个更好的谈判者会要求殡葬公会到一个中立场地会面,会坚持要求守门人放他进去。阿本德鲁斯还记得伦特的前任,相比现在,他更尊重过去的方式。殡葬师永远会记得,他们是一个尊重传统的公会。像伦特一样的年轻人只会虚张声势,是伟大的谈判史上的污点。也许伦特会随着年纪的增长成熟起来,从时间中获得智慧,尽管阿本德鲁斯很难相信这会发生。不管他能不能意识到,这些失败将萦绕在他未来的交易当中。不管怎么说,这都跟阿本德鲁斯毫无关系。
“我们也达成了一致,长腿。”他对着隐藏在墙上的一片阴影说道,他在黑暗中目睹了一切。年轻的伦特可能没注意到,但很少有东西能逃过阿本德鲁斯的注意。
“现在,”那个男人停下来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支华丽的烟斗,“尽管我和我的同事已经准备给你们公会一个更重大的任务。”他点燃了烟斗,叼起银质的烟嘴,暗橙色的火光将他的脸短暂地点亮。
“你的要求太多了。我们放弃了跟屠夫公会的重要契约,只是换来了你的好处而不是我们的,这已经让我们当家的很不高兴了。”这句话是真的。殡葬公会的会长已经为把这样宝贵的契约浪费在让渔民公会一个看起来无关紧要的球员受伤上而大动肝火几天了。“好好考虑你的言辞,我们已经烦透了你们不断的恼人行为。”威胁的意味溢在空中。
“你误会了。这次殡葬公会会从我的干预中获利。尽管,当然了,我可以轻松地将这份提议提供给你们的对手,或许他们会更喜欢。”那个男人顿了顿,寻找着阿本德鲁斯回应的迹象。半晌后,阿本德鲁斯几不可见地对他点了点头。长腿继续道:“那找一间地下室吧,我们在那谈,小心隔墙有耳。”
劳伦蒂斯站在他的桌子前面,打量着他面前的大个子。他很了解面前这个叫做Shark的男人,尽管并没有跟他说过话。他很少跟公会球球员接触,更愿意让下级员工来做这些工作,再报告给他。最好别给这些公会资产任何妄想自己有所不同的机会。
无论怎么说,Shark都是劳伦蒂斯见过的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人之一,这在渔民公会中是一种很罕有的品质。尽管不像一些公会球球员那样壮硕和粗犷,但他自有一番坚韧。年轻时候的工作勾勒出了他精壮实用的肌肉的痕迹,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恰到好处,不多费一丝一毫的力气。Shark看起来静若处子,动若脱兔。他直挺挺地走到劳伦蒂斯面前停住。没错,劳伦蒂斯想,Shark这个名字很适合这位猎手。
“Shark,我任命你为渔民公会的正式队长。”
沉默。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伦米尔人——那是自由城邦帝国最北部的君主制城邦——劳伦蒂斯很清楚,斯卡尔语可能并不是对方的第一语言。也许Shark根本没有听明白他在说什么。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关于Shark的报告还不够到位,冒出了是否要重新思考队长人选的念头。
“那Corsair呢?”尽管很熟悉这个名字,但从Shark口中随着谨慎的语气和浓厚的口音吐出来,劳伦蒂斯还是感到了一丝陌生。
“Corsair暂时不会归队,”劳伦蒂斯犹豫了一下,思考着接下来怎么表达能让Shark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他决定说得更直白一些,“你不需要再考虑Corsair,我们公会也不需要考虑他了。”这话说的很绝,劳伦蒂斯怀疑他没能完全控制住语气中的不甘。Shark点了点头。
“您还需要我做些什么吗,宫务大臣?”Shark的语气中不带一丝情绪。
劳伦蒂斯最终确定了他的选择非常正确。这个男人或许缺乏一些个人魅力,但他确实有着一种很不错的实用主义精神和纪律性,很适合处理目前的情况。而Corsair,作为一个本性顽劣而棘手的海盗,已经几次在差点闹出事情了。他的天性让他更喜欢跟球员们打成一片,而不是作为公会的代表出现。事实上,Corsair不再担任队长会让整个球队更容易管理。
劳伦蒂斯知道自己已经咽下了这个事实,他的选择不多,只能尽量往好处想,安慰自己。实际上,这个理由的安慰效果还算不赖。
“没有了,Shark,你可以离开了。”劳伦蒂斯随意地摆摆手,遣走对方。
这名球员没有任何庆祝的意思,安静地离开了房间。唯一留下的是靴子踏在地毯上的声音和开门和关门时的响声。
“这个决定非常明智。”这是那个男人在劳伦蒂斯给他提名Shark的时候说的话。
“从我们球队目前的人员情况来看,我没有太多选择。”
“或许是这样。你应该高兴的是如果你选择别人,我们的球探也会像你推荐他的。”这句话让劳伦蒂斯的思绪稍微感到了一丝平静。
“总有一天,你们会没法再控制我们。只是因为我们互相之间不信任才给了你们可乘之机。”
“对,没错。但我很怀疑你们现在达成一致的能力。自从自由城邦帝国建立之初,你们就开始了从未有过的诡诈和愚蠢的政治游戏。即使在百年战争之前你们也无法克制住互相敌对的冲动。现在有了这种充满规则和保护的斗兽场,你真的觉得你们还能走到一起?”那个男人顿了顿,给劳伦蒂斯机会反驳,没有反驳,于是他继续下去,“答案很简单,不可能。现在你们的对立已经制度化并上升到国家层面,你们每周套上马戏服的角斗已经让激情四溢的群众不能自已,也不许你们任何人再抽身出来。
“我和我的同事只是在此维持平衡罢了。一切都是为了帝国和她的子民的利益。就是这样。”
“你说谎,”劳伦蒂斯完全不相信,“我不知道你的动机会是什么,但一定不是为了大家好。你有自己的秘密小计划。我不清楚它是什么,但我会知道的。我向你保证,我会让你们付出代价,你和你所谓的同事们。”
对方笑出了声。“真可谓豪言壮志。你以为你是谁,是第一个对我说出这种话的人?不过,我还是祝你好运。你只能得到我的名字,而我可以免费告诉你。”
劳伦蒂斯咬住自己的舌头。他不可能低头向这个人询问任何信息。
“很好,如果你不想问,这一次我会让你保住你那愚蠢的骄傲。不要将我的善意误认为是软弱。”他的声音听起来很邪恶,他此时走到了门边,在那停住了脚步。
“你可以叫我长腿。”随后他消失在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