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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夏,蝉鸣四起。
趁着吊车没来,我疲倦地坐在地上盯着远处的楼层发呆。突然被人撞了一下,收眼望去,一个穿着工装的中年男人站在面前。男人身材浑实胡子拉碴,一双眼睛尤为深邃。他眼睑下垂,往我跟前凑了凑 ,掏出一个卷筒状的东西朝我晃了晃。
“这东西是你的吧!”
当那本《高考必刷题》摊平后暴露在面前时,我慌张极了。为了将它搞到手,那可是托了不止一波儿同学。
见我迟疑他没有再问,而是扬起下巴,朝远处训人的工头儿努努嘴说:“工地上不养闲人,尤其是干活的时候。看书也是不允许的。”
我缩了缩肩膀有些心虚。做为一名新的搬砖工,我何尝不知这些规定。来这儿的第一天,工头儿就板着脸朝我们哇里哇啦讲了一堆:不能偷懒不能斗殴,更不能趁着工作干私活儿。一想起他那张雪山般的脸,就觉得头皮发麻。
“以后尽量不要去那个脚手架后面看书,我帮你寻了另一处地方。”
男人姓曹,其实一来工地我就注意上他了。每次吃饭,只有他和我一样,不和其他工友凑份子钱集体去买吃的,或者一起去附近的小酒馆儿。即便没有这些,那张和父亲同样的络腮胡,一副怎么刮也刮不净的样子,也吸走了我的眼球。
我红着脸收回了书,将它藏进一个装饭盒水壶的破烂布包里。刚收紧口,装混凝土的吊篮就跑了回来。男人摸起铁锹挡在我面前说,你看会儿书,我去替你干这趟活儿。
吃中饭时,其他工友走后,我刚开了饭盒盖子,曹师傅就过来了。他手里托着个淡粉色的塑料饭盒,有三层高,是一截截碗状的盒子组拼一起的,带着几分少女风。
他屁股挨着我坐,见我盯着看唇角一咧:“这东西是丫头买给我的,颜色有些孩子气了。”说这话时,他的眼睛一直噙着笑,露出胡须外的脸膛红扑扑的,像个害了羞的大孩子。
“呶,吃这个。你太瘦了又要干活儿又要读书,没营养怎行?”他夹了一根鸡腿送进我的饭盒。我慌张着拒绝,脸像被人拍了一巴掌。
怕我窘迫,他端起饭盒把身子扭了扭背朝着我说,“这东西也是丫头准备的,太干太硬我不爱吃。你年轻牙口好,你吃!”他嘴里嚼着饭,扭头看我眼角竟然湿润了,又清了清嗓音低声催促着,“不就是一根鸡腿吗?快吃吧!”
中途,我俩谁也没有开口,只有牙齿咀嚼发出的声音。
“今年多大了?他问。
“十八。”声音顺着我的牙缝挤出来。
“读高中了吧!”他又咬了一口馒头问。
“高中毕业了。”我的话令他有些错愕。
“那还抽空看书?上了大学会轻松一些!”
“没考上。”半天,一个只有我能听到的声音蹿至耳畔。顷刻间,心情又如当初一样低落。
他扭回身子看了我几眼,又把身子扭正。
“还打算复读再考?”我正窝在伤感中舔舐伤口,又听他问话。
“想再复读一年,我不甘心!”我把牙齿咬得嘎嘣响。手里的馒头像任人摆布的面团,在手掌心里迅速变形。
“家里人同意了?”
“我妈不同意,可我爸支持我。”他把头从饭盒上抬起来,木木地越过我的脸望向远处的丛林。
看他神色凝重,我连忙说到:“我妈有肺病干不了重活儿,一家人全靠我爸养活。我妈是心疼我爸,怕把他累垮了,那我们这个家,还有什么指望……”不知为何,我竟在一个陌生人面前奋力地要替母亲开脱。我眼眶通红,面前又晃出那张皱纹错杂的刀背脸,像一张织网。
“强子,没考上咱不考了行不?你爸太累了,你也老大不小了也该帮着家里干些活儿了。不是妈狠心不让你复读,你看看你爷还有你奶,都快八十的人了,身体又不好,将来花钱的地方有的是……”母亲用干瘪的眼睛望着我,声音里全是哀求。
“都是妈这身体拖累了你爸,妈不好……”母亲嗫嚅着目光变得空洞,越过我的头顶看向外面的天。
啃了一半的鸡腿还握在手里,我的眼角又浸满了泪水。
“哭啥?只要你有决心把书读好,那就去读。我想你爸也是想你能出人头地。”
曹叔用腾出的一只手摸了摸眼角,声音有些沙哑地说。
“我那丫头去年也没考上。只要她想复读,我就支持她。哪怕倾尽一身力气去挣钱。”
“今年考不上明年再考,明年考不上还有后年。只要你们有那个志气,当父母的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把你们供出去。小子,你有决心不?”他声音更哑了,像吃多了咸菜。
我冲他狠狠地点了点头。
“吃了饭就去那边看一会儿书,三点二十时再去。”他用筷子指了指一侧隐蔽的树丛。
“放心,那个地方我侦查好久了,一般人不会过去。”他看着我笑的有些贼。
“工头儿每天三点二十,都会去窝棚里睡上半小时。”他的话有几层意思,我瞬间秒懂。
从此,在曹叔的掩护下,我在工地一边干活儿一边打游击读书。虽然情节紧张却快乐着。
又是一年,鸣蝉聒噪。
当我揣着录取通知书找来工地,他捏着那个鲜红的本本,如我的父亲一样红肿着眼眶,而里面早已流水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