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的散文诗

两个月不见,想我了没?

2017年8月30日,淮南学院前。

一个衣着朴素的女孩,伫立在大槐树前,任行李散落一旁。她抚摸着沟壑纵横的躯干,眼中露出一丝爱怜。

“我可是坐了一宿的火车,觉也没睡,就跑来找你了。”“看你身上露珠还未干,想来应有个好梦。”

按理说,这样的情景并不寻常。可是这棵几人才能合抱的槐树,配上削肩而立的姑娘,却像是许久不见的故人,叮咛细语;又如影片里的忘年之恋,缱绻缠绵。短暂“私会”后,女孩儿才满目眷恋地离开。不过大早上行人还少,在这睡眼惺忪的薄雾里,一切都是那么自然。

走在枣雀欢啼,粒桂飘香的园中,费雅心头却掠过一丝忧郁。前天还是七夕,明天就要开学。过完今天,就已是大三了。再过一天,哎,时间果然留不住。看着三三两两,稚气未脱的新生,费雅不免唏嘘:当初东张西望的自己,于今却有了老学姐的风度。不过短暂的伤春悲秋,瞬间就被来电打断了。

“小雅,外婆她又住院了。就在你刚去学校不久。”

“还是因为高血压么?”

“不只是高血压,你也知道,老人到了这岁数……”

“……知道了,我去和老师请个假,尽快回来。”

电话那头,妈妈早已泣不成声了。

费雅径直走到寝室,放下行李。由于回家的火车要等到下午,她再次拨通了妈妈的电话,宽慰了几句,这才不徐不疾地整理起内务。“我回来啦!”两个月不见,这房间都有味儿了。费雅啧啧叹道,希望这又懒又臭的房间能听到自己的嫌弃。无奈房子太小,连回声也没有。费雅转念一想,趁着室友不在,正好清理一番,给她们一个惊喜。在这拥挤的空间里,擦擦洗洗,忙活几个小时后,费雅终于满意了。抹布一滴一滴流着汗,费雅来回地踱着,仿佛是在寻找相同的频率——一步一步,越来越长,越来越慢,直到走进了彼此的心里,大气也不敢呼。

忽然,少女的青睐落在了窗外,眉头欢快起来。

当初我只是随意抱养了一盆,没想到……看着那躺在墙角的仙人球,费雅眼里说不出的惊喜。没想到你还能开出橘黄色的花,我一直以为只有红和白,以为花开只在凌晨。你是不是上天派下的幸运啊,你的祝福我收下了。我也相信外婆没有大碍,我妈遇事总是这样,哭哭啼啼的。只是不知何时,少女的两颊湿热起来。小房间里的啜泣,也随着浮云,飘向了远方。

费雅的童年,是在外婆家度过的。门前有三面青砖堆起的墙,围住了她的童年,陪伴了她七年:那也是她最快乐的时光。

那草园怎么走也没有尽头,快乐也没有尽头。野青艾长的比人还高,是最适合捉迷藏的。不必说阔绰的桑叶,粗壮的槐树,没头没尾的爬山虎;也不必说老蝉儿被捉住,试飞的雏鸟,将要跌落又扬起羽来,枣底白斑乌蹄幼马,突然溅起了泥。单是每天放学后,坐在青石台前,数着各回各家的牛、马、鸭、鹅,就已是目不暇给了……

听妈妈说,费雅是在两岁那年送到外婆家的。那时候她抱着妈妈不撒手,望着外婆满眼敌意。最后因为一颗糖,就心满意足被收买了。

听外婆说,外公是顽疾不治而死的。那时候,费雅妈妈也才两岁。送葬时,妈妈满眼只有好奇,后来的哭,倒不是为了逝者,而是出于丧礼上的惊吓。那时候外婆的应对,和二十年后,如出一辙。

这些事情,费雅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偶尔她会想,自己哪有那么贪吃,多半是妈妈为了掩饰自己。可谁知道,小孩子的味蕾是很早就惯出来的,更没想到,贪吃也可以遗传。

费雅赶到医院,已是第二天早上。

妈妈不久前上班去了,她独自带了早餐过来。直到看见外婆,她才放下心。

以前总以为,外婆有说不完的故事。而今,她只是躺那儿,眯着眼睛笑,一句话也不说。于是,费雅就聊起了学校的生活,讲起那些开心或是不快的故事,埋怨遇人不淑,怀念曾经的挚友……从天南聊到地北,也不管外婆听不听得懂。

老人家只是躺着、笑着,任由外孙握着。

“小时候,我记得您也总是这样握着我的手,说怕我走丢。”

“外婆,你知道吗?我们学校也有棵槐树,比我们家那棵还大。我大一的时候不是和您说过么,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昨天我去学校的时候,还抱了他一下。”“下次我一定拍下来。”

“不用拍,有些事情记住就好了。”

“啊?”

奶奶嘴唇张了又闭,费雅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外公走的时候,除了那棵老槐树,也什么也没留下。”

“槐树原来是外公种的啊?”

“不是,是你外公出生的时候,他父亲种的。”

“你忘了吗?你外公就姓槐,槐北。多好听的名字啊!”

“对不起,我只是一时没记起。”

“也不能怪你,毕竟他很早就不在了。”

“小雅,帮外婆个忙行吗?”“槐树底下有个盒子,我想看看。”

“什么盒子?””等您出院了,我陪您一起去拿。”

“只怕我等不到那天,自己身体我知道。”

“您在说什么呢,不许您瞎想。”

“可是,前几天晚上打雷,那颗槐树不就被劈成了两半么,还好底下盒子没事。”“槐北,你在天上想我了是吗?”“既然孩子大了,我也没什么好牵挂的。”

“……”“外婆,你不是说要等到我结婚那天吗?”

“……”

费雅来到老家,已经很晚了。

以前总觉得,这园中有无穷的秘密,而今我三步并作两步走,却已到了尽头。

以前总觉得,这青石墙怎么也翻不过去,而今它踮起脚尖,刚好够我胸前。

以前总想着,大槐树能一辈子为我蔽日遮雨,可是才过几天,却烧成了一堆旧纸钱。

找到盒子的时候,费雅逃也似地离开了。心情平复后,这才想起了没锁门。

落日伴余晖,这小村庄仍是歪歪斜斜地躺着,偶尔冒出几座新房子,像是烟囱一样耀眼。离开了车,踏过浅浅的河堤,对岸就是外婆家,可费雅却再也走不动了。隔河相望,她仿佛看见外婆还坐在门口,冲着自己招手。看到十八年前,自己哭着闹着,不要留下来;七年以后,又拽着槐树,不肯离开。如今她来的时候一个人,走的时候还是一个人。她终于能够理解,也选择原谅……

回到家后,费雅拨通了妈妈的电话。妈妈说医院有她陪着。费雅不放心。妈妈说这么晚别来了,她也不放心。

费雅也不坚持。简单洗漱后,就准备去休息。进门的时候,钥匙和盒子都随手放在了桌上。直到这时,费雅才注意到躺在一角的盒子。想不到是个沉香木,难怪有些湿滑。费雅想,里面一定藏着什么秘密,说不定是一盒糖——外婆家总有数不清的糖。但这个想法刚出口,就被咽了回去。

等明天,一切就揭晓了,费雅安慰自己。盒子里的秘密占据了女孩的心,而之前的忧伤早已消散。这盒子有什么魔力似的,惹得房里房外,一夜未眠。

第二天,费雅特意起了早。倒不是因为想外婆,只是为这秘密心痒痒。

费雅一到,妈妈就赶去上班了。病房里,又只剩下她们两个。

“小雅,盒子里的东西你都看了吗?”

“您没说,我哪敢啊!”

“什么时候这么乖巧了,那现在打开吧。”

“不急,您先吃早饭。”

“没胃口,你打开吧。”

“原来您比我还着急啊,嘿嘿。”

……

“这些千纸鹤都是您叠的吗?”

“对,用糖纸叠的。”

“真好看。那这是什么?”

“一些信。拆开看看就知道了。”

“可以拆吗?”

……

“父亲大人,孩儿已到李庄。村民都很友善,还特意给我安排了单间。一切尚好,勿念。”

“果然是‘兔子不吃窝边草’,这林子经过改造,活生生成了‘地中海’。以前常听人说,‘城市建在树上,农村住在树上’。真是不虚此行!”

“山里没有时钟,故一切都从太阳吻醒头枝开始。

昨夜的记忆,顺着屋檐,一滴一滴地落着;山中的光阴,随着影子,一秒一秒地路过。我借着幽微的光线,发现近来黑眼圈越来越浓了。枕边湿了一大片,大概是渗漉的缘故。”

“昨夜,屋顶又被风吹走了。想起杜子美的诗句,我颇能引以自况,也颇以为豪。

虽然一夜没睡,所幸有风无雨。”

“村里的人起的尤其早,借着日光,衣服和柴火都晾开了。只留下无处避雨的草房,与那受惊的麻雀,一大一小,抖擞起羽毛。我蓬头睡眼,居于檐下,嚼起甜秸秆来。”

“父亲大人,别来无恙?庭中槐树,近况尚好?

北常念尊亲,也无忘校训——‘嚼得菜根,做得大事’。”

“近几天,总做着奇怪的梦。

梦中自己变成了树,周身树影憧憧。这山林原封不动,全然不像白天那“地中海”景象。我又看了林中的祖先,看到他们一条条横卧着,或腐朽,或被拖走。日子久了,梦中的轮廓渐渐分明,我身上的褶皱也越来越多,一天一年轮,一层一层剥落……”

“父亲,槐北想您了。经过半年的锤炼,儿子不像刚来时那样文弱,皮肤也黝黑了不少。相信您看了也会大吃一惊的。可是一切愈是向好的方向发展,我却愈是想家。”

“今天去邻村看电影,有了意外之喜。穷山恶水处,还有这般清秀的姑娘。想不到沈湘西笔下的可人儿,竟也跃然纸上了。电影散场后,我犹豫着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可一眨眼你就不见了。”

“接连几天做完农活后,我却怎么也睡不着。想着你扎着两个小辫儿,刚好露出小麦色的双颊。想着你忍俊不禁,和女孩们讨论剧情的样子。可惜我只能看到你侧脸,也多亏那天,我坐在你侧面。也不知道今晚的月亮圆不圆,可即便它瘦成了鹅蛋脸,想来也不及你一分。

我的想念在这草谷包里转啊转,空气里却只有漆黑一片。一到夜晚,这房子就双目失明了。所幸还有你,多希望你是我的眼睛,情深处尽是清澈与纯洁。只是因为多看了你一眼,就再也忘不了。

我为你痴,为你病。你可知否?”

“‘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当年唐庚被砭惠州,苦吟而就。今天我却是‘自砭’,响应‘开荒’而来。国事大于家事,本非儿女情长时。白天还好,怎奈夜夜煎熬。”

“这几天干活的时候,我逢人便打听。终于在你姑妈那,了解到你是隔壁大队的。

为了‘柏安’这个名字,我还受你姑妈调侃。你知道的,长辈最大的乐事,就是乱点鸳鸯。不过得到了你的名字,我就安心了。仿佛记住这两个字,你就不会走丢一样。即便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也不知道我的想念。”

……

“没想到您那一辈的人,都这么浪漫啊。”

费雅小心翼翼地放在一边,摇着外婆的手问道,“那这剩下的,应该是情书吧。一定是甜腻腻的那种。”

孙女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却并没有打断老人,她的目光依旧望向窗外。

“他哪里会写什么情书。那都是后来几年的账目,过日子用的。”

“那外公怎么把您追到手的?您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远近闻名的美人儿。”

外婆神情一楞,转向了费雅。

“也没怎么追。我只记得突然有一天,姑妈来我家做客。说起隔壁大队有个小伙子,到处打听我。她还添油加醋,唯恐天下不乱。我也是那时候才知道,有个叫槐北的学生。那时候知青‘上山下乡’,是很常见的。后来他只要一得闲,就跑来帮我家做事。几个月下来,大家笑话他‘入赘’,我却和姊妹们,私下里戏说他像头耕牛一样,只会吃饭干活——几个月都不敢和我说一句话。”

费雅一边听着,眼睛却被余下的账目吸住了。如果她抬起头来,会发现外婆此时笑得像个孩子。

“有天他趁着没人,扔给我一个小纸条:告诉我说,他后天就要走了。要回家去,因为一年的‘体验’生活即要结束。那时候我也没多想,看完就扔了。毕竟那些年去我家提亲的人,都快把门槛踩烂了。即便那样,我爸也没同意,我也不满意。”

费雅突然抬起头,“那外公真就走了,您也没挽留?”

“嗯,像风一样来,像风一样走了。没留下一丝痕迹。”

“可你们后来怎么又结婚了?”

“因为一包糖。”

“因为糖?”

“他走后十多天,按我家的地址,寄来了一包糖——‘大白兔’牌的。还附了一段话:柏安,十多天没见,一切还好吗?你此刻含着的,是我的想念。想你,同这香气一样,绵远……

此去一别,很久才能相见。过了今年,一毕业,我就去求父亲答应,我……”

“啊啊啊,好甜啊。外公真可爱!”

外婆捏了捏费雅的手,“可是他哪知道,刚寄来就被我姊妹抢完了。后来的每天,我都魂不守舍的,倒不是因为想他,而是想念糖的味道了。毕竟有些味道一旦尝过,就永远忘不了……”

“那这么多糖纸鹤是哪来的呢?您不是说,那时候都散落在姊妹那,再集起来可不容易呀。”

“这些……这是你外公走后,我开始叠的。每年那一天,我都会往盒子里放一只。小雅啊,有些人一旦离开,就永远不见了。”

“虽然我没见过外公,可是小的时候,每次看到他的遗像,总觉得他还活着,一直没有离开。”

“外婆,您……”

费雅这才发现,外婆似乎睡着了。

看到外婆眼角的泪痕,费雅忍不住抬起右手,中途却停住了。她又脱开左手,起身开了向阳的窗户。阳光透过百叶窗,打了进来。今天的光线格外好,孩童般地爬上床去。纸鹤露出荧光的一面,轻漂在这柔波里,一颠摇。一升沉。左行。右撑。费雅看的痴迷,不久就睡着了。

半个小时后,窗户被关上了。病房里挤满了机器声和讨论声。女孩的哭声,在空荡荡的走廊里,飘了很久,很久……


2019年6月20日,淮南学院前。

“大槐树,我就要离开了。今天是来和你告别,不过不是永远哦,以后每年,我保证都来看你。”

“顺便给你介绍一位新朋友——我的男朋友——邱宇。”

“小宇,快过来见家长!”


2035年6月20日,淮南学院内。

“爸爸,我喜欢我们班上的一个女生。”

“哦,那她知道吗?”

“我不敢说,看着她我会紧张。”

“邱宇,不要带坏小朋友。”费雅嗔怪道。

……

“爸爸,那你和妈妈怎么好上的?”

“其实你妈妈她,很好骗的。我当初只用了一盒糖,就把她拐走了。”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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