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去求签的时候,想起上一次求签还是因为高考没上一本线,但又不确定是否应该复读的事情来到这里。
签的内容并背不出,只记得那是支头签。我并不知头签意味着什么,只知道身旁的老奶奶很激动。
“抽到这个得谢谢东岳爷爷的啊!”
我一边磕头一边想,头签一定意味着会很顺利吧。于是便坚定了复读的念头。
但时间过去很久之后,我才发觉,其实那次求签的顺序并不正确。照正常的流程,取到签后,要掷出连续的三圣筊与神明确认,而我只掷了一圣杯,便认定了这支签。也就是说,当时那支签未必是给我的,但我却照着那样的路选择了,说到底,可能也是一种命运。
齐泽克在分析意识形态时,有一个观点让我映像很深,他说“真理来源于误认”——我们必须把某些“错觉”当成历史行为的条件加以接受,并且承认误认不可避免。这观点虽说是指向人类的社会历史,放在那些个人的崎岖人生节点上,似乎也很成立。谶语的惊人,往往来自于一开始的误认,以及经历所有错误的理解与逃避,最终证明命运不可避免。就像《俄狄浦斯王》里,流浪的王子弑父娶母,在对预言的背离与逃亡中,走向了它。
对预言的误认成为了命运的一部分,并最终完成了它自己。
《胭脂扣》里也有求签的桥段,那一幕我很喜欢——被十二少的父母羞辱后的如花,回到她与十二少私奔的住处,她坐在床头,背对着十二少,在一片朦胧烛火旁,展读自己求来的一支支签。那段画面中,镜头微微向上倾斜,灯火温暖,又有一股撩人的冰冷与哀愁。如花一面读着签,一面自语道自己与十二少初识的时候,曾经去庙里求到一支上签,解签人说,佳偶天成,会有贵人扶助,两意同谋必有佳期,只是不能急。
影片中出现那样的签,总让人感到命运仍有可以转圜的机缘,有情人必得终成眷属。到最后,贵人并非如预期出现,要强说也只是五十年后,在另一个人间世界收留如花魂魄的永定和楚娟。如解签人所说的,如花终于在他们的帮助下找到了十二少,只是没有佳偶天成,故事的最后,佳偶与佳期的愿望恍然成了一种荒诞嘲弄。而重新温习电影,才感到命运的讽刺就像躺在一旁的十二少,慵懒的哼着戏曲,并没有把如花那句“以前有这些签,现在有你,我这一生也不冤枉”听进心里去。
电影的最后一幕,在我看来,有种至烈的残酷。如花与十二少相见之后,终于坦然离去。她穿过一排如梦似幻的摄影灯,穿过生与死的结界,转过身朝着镜头微微一笑,眼神突然变得格外清亮,像是对被误解的预言突然有所醒悟,对自己的命运也忽然感到轻松起来,于是,对于轮回中浮沉不已又放不下执念的自己,也终于能够和解了。
这情境让我想起,许多年后,在最后一场演唱会上,梅艳芳穿着白纱唱着旧爱的歌,说要把自己嫁给舞台,她缓缓走上台阶,留在舞台的最后一个回眸,也有那样宽恕和诀别的意味。电影与现实的交错和吻合,成了后人不断着迷和附会的样本。如一个时代的人终结,一座城市的消失,转身成就了一个倾褪的废墟,在神话中不断召唤着魂兮归来。
想来也很有意思,无论在哪座庙宇求签,总共不过几十首签诗,却可以因此繁衍出无限种关于生活的样貌、心情和揣测。因此,与其说相信某种未来的可能,我或许宁愿视它们为一种隐秘的诠释,一种永远的后见之明,一种重新观看去的入口。
离开家乡之后,我再没有去别处求过签。
有时遇到举棋不定的事,会羡慕起过去可以去东岳庙拜拜签的日子,尽管步骤总是错的,尽管自己也并不确信,却有一种被耳提面命的安定,如同收惊婆婆手中温暖的香火,让人可以借此想象一种命运的轮廓,并且等待生活会在何时何处向我展露,它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