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
山外还是山。
比天边更远的地方静悄悄的。
我赤着脚走在乡间的路上，路很窄，弯弯曲曲的。
路边有河，河不宽，有活水在流淌，河的上游有一座桥。
桥的式样很古旧了，青石板铺就，栏上斑驳，桥的一侧瘫着一个人。
这个人已经很老了，身体佝偻，远处看不清面容，但是他的白发飘零，在夜色下显得很孤独。
我溯游而上，来到桥边在老头面前停下。
老头抬起头看着我，脸上皱纹斑驳，眼中突然涌出泪来。
我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他的瞳孔没有变化，眼神也没有闪烁，我才知道他是一个瞎子。
“你去哪里？”他问我，声音干涸而嘶哑。
“山的后面，有一片平原，牛羊遍地，我去那里。”
“你为什么要去那里？”老头问我。
我摇了摇头，才发觉他看不到我在摇头，于是说，“我不知道，我从棺椁中醒来的时候，人已经散了，我爬出坟墓赤着脚踩在地上，风很大刮的我脸生疼，这个时候我看见地上飘过来一张纸落在我的脚下，纸上画着几条线，标着地点，我顺着路就走来了。”
“你走了多久？”老头问我。
“三年又两个月零七天。”
“那你知道那里是什么地方么？”
我再次摇了摇头，然后说道：“我不知道。”
他说：“那里虽然叫天堂，其实却是地狱！”
我问：“那叫做地狱的地方，又是什么？”
他的面容冰冷，身体在颤抖，“还是地狱！”
我再次问，“可是却不得不去？”
他点了点头，“不得不去！”
我问，“那你为什么在这里？”
他叹了口气，“我本有三个儿子，夭折了两个，仅存的小儿子待我并不好，常常将我关在家里，饥一顿饿一顿的，后来我被折磨的不行了就想到死了，可是我却没有力气寻死，头磕在墙上，流着血，很疼却好好的不死，后来我终于死了！我那小儿子将我的尸身用草席裹起来背到了后山上，然后人就回去了。我的尸身从山坡上滚下来撞在石头上，停住了，然后我就在这里，而且我的眼睛也瞎了。”
我叹了口气，并没有说话。
他问我，“听你说话的口气，年纪应该并不大，怎么也走上了这条路？”
我沉默着没有说话，末了叹了口气，“年纪小不懂事，伤了父母的心了。”
老头也跟着叹了口气。
我抬起脚准备过桥。
老头伸手拽住我的裤角，“你要走了么？”
我说，“是的。”
老头说，“能帮我一个忙么？”
我说，“你说。”
老头说：“在平原的尽头有一棵榕树，我老婆在榕树下等着我，你过去了跟她说一声，让她再等会儿，我很快就过去了。”
我说，“那你为什么不自己去说，再说那里浩渺无边的，我怎么能找得到你老伴？”
老头说：“我在等人！那棵榕树很好认，树干只有一半，我老伴儿也很好认，左眼睑边上有三个痣，个子不高，也是个瞎子。”
我问他，“你在这里等谁？”
老头微微一笑，“我在等我小儿子。”
我不由得听得不忿起来，“那种禽兽一般的人有什么等头。”
老头尴尬的一笑，“他有苦衷的，是我没挣到钱，让他从小到大一直过着苦日子，是我这个当父亲的没有尽到责任。”
我又问，“那你等他做什么？怕他迷路？”
老头摇摇头，“这条路走到尽头就到了平原边缘，却是一片火海，再没了其他的路，要去平原必须赤着脚淌过去，这火海不会烧灼却能让人疼入骨髓，偿还为人的恶，我们家虽然穷，我那小儿子却一直没吃过什么苦，我得在这里等他然后背他过去，这种疼他受不了的。”
我问他，“你为什么要这样，你欠你儿子的么？”
老头道：“可是我毕竟是他父亲不是？自己的孩子总是要疼的，他虽然对我不好，我却依然很爱他，再说我也老了，也疼不了他几天了，多疼一天是一天吧，将死的人了。”
我心中恼怒，声音也大了起来，“你已经死了！你是被你儿子害死的，你不恨他？你为什么不恨他？你怎么能不恨他？”
老头抬起头看着我，“那你恨你的父母么？”
我斩钉截铁，“恨！”
老头问，“为什么恨！”
我想着世界上最恶毒，最诅咒的话，想着我父母对我的所作所为，想着想着，我的眼泪已经流下。
良久。
老头问我，“你在哭？”
我回了一句，“没有！”，“我只是突然想起了他们。”我的声音很低。
老头叹了口气，“人死如灯灭，你再恨，今生也再见不到了，多年之后，他们终究也会走上这条路，可是你们却再也认不出对方了，慢慢的你就只能记着他们的好了！这里没有白天，只有漫漫的长夜，心里有恨你是呆不下去的，伴随你的只会是无尽的痛苦，明白么？”
我点了点头。
老头又问，“那边有亲人么？”
我摇了摇头，然后回答他，“没有！”
老头叹了口气，“那你即使过去了也是一种生不如死，死不如灭的痛苦，这种痛苦是一种虚无，比烈焰焚身还要折磨万分。”
我问他，“那我该怎么办？”
老头拍了拍我的手背，“留下来陪我吧，在这里一起，你等你的父母，我等我儿子。”
我想了想然后摇摇头，“我不能盼着他们死啊！”
我迈开步子走了出去。
老头在背后喝住我，“你该明白这座桥是什么桥，过了这座桥你可就是个孤魂野鬼，谁也不记得了。”
我转身回来，重新站在他的身边。
老头说，“安心的等吧！这里的时间无限漫长，困了的话就去睡一会儿。”
我点了点头，斜靠在桥边上闭上了眼睛。
我梦见了我的父母，他们在我墓前哭喊，叫着我的乳名，撕心裂肺，我感觉我的心快要跳出来了，我后悔，我孤独，我的世界一片黑暗。
我再次醒来的时候。
山外还是山。
比山更远的地方是火海。
我睁开眼睛，眼前却一片漆黑。
那个老子摘走了我的眼睛，攫夺了我的双腿，我靠在桥头，身体感受不到一丝疼痛，时光仿佛进入了一种洪荒。
远处好像走过来一个人。
我看着他慢慢走近，然后伸出手拽住他的裤角。
远处的火海传来一声噩梦般的叫喊。
那声音到底来自天堂还是地狱，我无从知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