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是深山幽谷里不老的精灵，用她们绝美的容颜诱惑人间的少年，那美貌里有魔一样的魅力，被她们捕获的人，再也不会回来。
所以，“要小心呵，孩子，小心她们的美丽，小心她们的柔情，被她们捕获的人，再也不会回来。”
尽管有这样的传说和劝告，每一个楚国的少年，一定都做过关于山鬼的梦。
那深山幽谷里不老的精灵，那含着魔性的美。
“她的车上开满了白月桂，散发着辛夷的香味，拉车的是一只火红的豹和一只毛色斑斓的狐狸，轻轻地，没有一点声音，像做梦一样，但是我看见，她对我笑了。”
有着梦幻般眼睛的少年，托着腮，盯着铜香炉里弥漫出的乳白色烟雾，慢慢地小声地说着，仿佛一笔一划地描着一幅画，那么专注，不自觉地，带一抹笑意。
“那是山鬼啊，孩子，”烟雾后，戴着银面具的神巫，用温暖的嗓音说，“难道没有人告诉你，山鬼是不能爱的。”
“没有人告诉我，山鬼是如此美丽。”
“但那不是一个女人，那是一个幻像，人怎么可能去追逐一个幻像。”
“一个幻像不会扔给我一朵花。”
一朵小小的绯色的花，柔弱又妖艳，躺在少年温热的手心，宛如一个珍藏的梦，残留着淡淡的魔性的美。
神巫凝视着它，轻轻地说：“所以，被山鬼迷住的人，再也无法离开。”
她伸出手，在少年手心缓缓画出古老神奇的符印，一边说：“我们来做一个约定吧，孩子。”
“我会给你三个梦，如果其中任何一个，都不能让你离开她，你就在那远离尘世的地方，和她幸福地生活下去吧。可是，只要有一个梦，让你动心，这符印就会把你带回来。那么，我就赢了。作为赌注，你就要把你的一生，你一生的才华与心血，献给我们神巫世代守护的楚国，并承受任何颠沛流离的命运，以及不幸的结局。”
少年说：“我愿意。”
于是神巫苍白柔软的指尖，放飞了第一个梦。
梦中是少年邻家的姑娘，小时候曾和他一起在桑树下玩耍，她有着人间女子的一切美德：温柔、坚强、善良、纯真，知书识礼，犹如所有古代男子的永恒之梦。少年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他总是悄悄爬上墙头，偷窥她和女伴的游戏。他仿佛又觉得了那时午后微热薰香的风，仿佛又看见她坐在树荫下，捧着一卷竹简，阳光透过叶隙，点点滴滴，和飘落的花瓣一起落在竹简上，她抬起头来——
少年看见的，却是那空谷幽兰般冷冷的绝美的容颜，散发着魔性的微光。
第一个梦枯萎了，凋零了，空留些浅粉色的碎屑在神巫手中。
山鬼淡水色的嘴角浮起谜一样的微笑，伏在少年赤裸的胸口，她的黑发是一张芬芳、柔软而又浓密的网，落入她网里的人，再也不能离开。
神巫的指间又放飞了第二个梦。
一个更大的梦。
从儿时起，就萦绕在少年心中的梦。
那样一些夜晚，人们都已沉沉入睡，风在窗外飒飒作响，月亮把庭中的树影洒在窗上，他披着厚厚的外衣，手压在怦然跳动的心口，写下最初的诗句——幼稚的诗句，优美的诗句，让血冲上他的脸颊，撞击着他的心房，犹如文明昌盛的中原国度里那些前代大师的句子给予他的震撼。他看着，看见自己的诗句落在竹简上，自己的名字与前代后世所有伟大的诗人相提并论，又听见自己的诗句被后世的人们吟哦不止。
少年的心醉了，仿佛听见了世上最美妙的音乐。他贪婪地听着——
“若有人呵山之阿，被薜荔呵带女萝，既含睇呵又宜笑，子慕余呵善窈窕……留灵修呵澹忘归，岁既晏呵孰华余……山中人呵芳杜若，饮石泉呵荫松柏，君思我呵然疑作……”
那声音，甜蜜又忧郁，漾着魔性的微光，仿佛远山松林里层层回荡的呼唤，毛茸茸的小翅膀，飞进他心底，寻不着出路，急切地扑扇着，撞着，他看见了那诗的题目：《山鬼》。
“啊——”少年一梦惊醒，月光从松枝间滴落下来，落在光滑的白石上，溅碎了，消失在柔软芬芳的青苔里。
幸而只是一个梦，少年低下头，吻干了怀中女子眼角一颗意义不明的泪珠。她的泪也是甜的，月光下如同一粒珍贵的琥珀，少年吻着那栖息过泪珠的睫毛，睫毛下沉睡的眼睛，山鬼在睡梦中笑出了声。
少年噙着她的笑声入梦了。
“连这样的梦也不行吗，”神巫喃喃地说，“不要逼我啊，孩子。”
“不要逼我唤出那样的梦。”
那样的梦，燃烧着火的梦，灼痛了夜色。大火吞噬了壮丽的城池，也吞噬了寻常的村落，火中有流落异国的君侯，也有家破人亡的百姓；焦土、废墟、残章断简，所有往日的辉煌被一笔抹煞；那些英雄，那些智者，那些含辛茹苦、胼手胝足的芸芸众生，开国的君王，号令天下的霸主，壮志未酬的将军，呕心沥血的贤相良臣，所有这些数代楚人血汗的结晶，一夜之间灰飞烟没。那是一个沉重得飞都飞不起来的梦，每一个楚国人心底藏得最深的噩梦——
楚国灭亡了。
神巫唤醒了它，像一只枯瘠丑陋而贪婪的手，一把攫住了少年的心。
再也，不松开。
即使在那样的时候，他和她骑着白虎从山坡往下冲，树影带着人心往上飞驰，她抱着他的脖子，纵声尖叫，快乐得疯了一般；
即使在那样的时候，她用一个又一个花环把他埋起来，枕着堆满花的他唱着旋律简单的歌，用甜蜜得带点忧郁的声音；
即使在那些激情之夜，月光把溪边的草地照成银白，白银又碎裂成万点光华，和着天上疏疏的星子，还有林中许多双亮亮的眼睛，静静地窥伺着……
即使在那样的时候，一想起那个梦，少年的心就凉了。
“为什么你的脸色，变得这样苍白？”
“你爱我吗？”
“爱，什么是爱？”
“抱紧我，好让我不会忘记——即使我离开。”
“离开，离开干嘛？”
她不懂，她什么也不懂，她只是深山幽谷里寂寞无知的精灵，枉有绝世的美貌与魅人的魔力，驱不散他心中的寒意。
楚国的兴亡又与他何干呢；在历史滚滚的洪流中，个人的力量究竟有多大呢。然而他不能。
山鬼得到了他的一切：他的人、灵魂、爱与柔情，但他的心还是楚国的心。
她不懂，她永远不懂，她是山林中只懂得爱与欲望的精灵，她永远不会懂得，他为什么离开。
又为什么不再回来。
而在他短暂却又漫长的一生里，他又该怎样不停地回想着关于她的一切，直到在坎坷的命运的尽头，阖上疲惫的双眼。
“封印呵，带我回去吧。”
伏在神巫的座下，少年失声痛哭。
哭他迷梦一般消失的纯洁真实的幸福，哭他那短暂而热烈的爱，以及他那深山里不老的爱人，她的没有尽头的没有他的岁月……
“……雷填填呵雨冥冥，猿啾啾呵狖夜鸣，风飒飒呵木萧萧，思公子呵徒离忧……”
他的可爱的可怜的可怀念的山鬼。
“哭成这个样子。”神巫温暖的手捧起他的脸，把那沾满泪水的脸揽进怀里。
他尽情地哭着：“我一定会后悔的。”
“明明知道会后悔，还是非这样作不可，这就是命运呀。”她温柔而坚定地说，又换了一个更郑重的词，“是使命。”
“对不起，”他小声说，“我只为自己哭这一次，最后一次。”
“欢迎回来，我们的诗人，你是楚国的希望和骄傲。”
让我们翻开古老而华美的辞章，读那些不朽的杰作吧，其中必定有一篇，名为《山鬼》。
——山鬼，山鬼是什么？
——山鬼是诗人梦幻与爱情的结晶，是他为了更大的梦而放弃的，属于个人的幸福和情感。
——山鬼是诗人的爱之梦。
——所以，她注定是孤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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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10.27
